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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一眼瞬間(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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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一眼瞬間

    范閒站在大青樹下,一手撫腰,一手輕拍樹幹,嘴裏說着勉強,眼裏透着笑意,這副模樣要多無恥,便有多無恥,整個人渾身上下似乎被劃了很多小格子,每個格子裏都寫着一個大大的賤字。

    正所謂賤格。這位南慶來的年輕人,當着四顧劍的面,說話行事不止犯嫌,甚至開始犯賤起來。

    一直在旁邊沉默聽着二人對話,在心裏消化着震驚,意圖捕捉機會的北齊小皇帝,看着這一幕再也忍不住了,望着范閒嘆息說道:「人怎麼能無恥到這種地步。」

    范閒回頭望了她一眼,自嘲一笑說道:「你應該知道我學了天一道,你也應該知道我會霸道功訣,如果我再學了四顧劍,雖說藝多不壓身,但我總覺得我會成為一個怪物,而且說不定抹殺了將來的一切可能性……最關鍵的問題是,我從來不認為世上有無緣無故的愛,無緣無故的恨。」

    他轉向輪椅上的四顧劍,輕聲說道:「您還是沒有放棄心中的想法,難道老傢伙們死之前,一定要給我的皇帝老子培養出一個對手來?」

    四顧劍滿臉冷漠,開口說道:「你們三個人當中,我以前最不看好你,但是沒想到這兩年多時間裏,你變了很多,進步了很多,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范閒微低着頭應道:「生死之事經歷多了,總是會有所感慨的。」

    他清楚四顧劍所指的三人分別是自己,海棠和王十三郎,三位最有可能接近大宗師境界的年輕人。他想了想後,接着說道:「十三應該學過,不過他都不能體悟其中真義,更何況我。」

    四顧劍沒有說話。反而是北齊小皇帝微微笑了起來,對范閒說道:「如果你真的不想學,不如把這個機會讓給我。」

    「你?」范閒哈哈笑了起來,說道:「陛下還真是行事大異常人。」

    小皇帝抿着薄唇一笑接道:「劍聖大人只不過是想在死後,多給慶帝找些麻煩,你總是他的私生子,只怕終究狠不下這個心來,傳給我。似乎更直接一些。」

    聽着這話,便是連四顧劍也忍不住嘶聲笑了起來,說道:「想不到世上的有趣人是越來越多了。」

    「好了,閒事不須提。」范閒很認真地站在四顧劍地身後,雙手輕輕扶着輪椅的後背,說道:「既然要學,就得抓緊時間,我是不是要去沐浴齋戒幾天?」

    四顧劍的臉色有些怪異。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劍是用來殺人的,你就算洗一百天,可最後身上還是要染血,何必去洗?」

    范閒搖了搖頭。說道:「您既然想教我,總得有個先生的模樣。」

    「劍訣這個東西,你應該從他那裏學的差不多了。」四顧劍微眯着眼睛,冷漠說道:「劍就是一個死物。握着它的是手,不論你從哪個方向刺出去,斬下去,窮極變化,也不可能超出萬種之數……終究空間只有這麼大。」

    范閒沉默而認真地傾聽着,小皇帝在一旁也緊緊閉着眼睛,不肯放過四顧劍的每一個字,就算她地境界不足以令她聽懂太多。可是強行記下來,北齊朝廷中總還是有許多天才絕代的高手,比如此時遠在草原之上的海棠。

    「一把劍怎樣刺出去可以殺死人?這是劍法的問題,而劍法的變化總是有窮盡之時。千萬年以降,不知多少前賢高人在其間下過苦功,正所謂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再怎樣的變化,其實早就已經被人推斷出來。」

    「所以劍訣從來不是最重要的環節。」四顧劍僅存的那隻手臂。平靜地放在輪椅地扶手上。緩緩撫摩着,就像在撫摩一把古劍的劍柄。「當你感受到某種境界的時候,就應該明白,殺人之利劍需要你考慮的,不是怎樣去殺人,而是你……應該殺人。」

    似乎是很玄妙的語句,但偏生范閒就聽明白了。五竹曾經對范閒談過所謂實勢二字,實便是人體內地真氣修為層次,勢卻包含了太多,比如氣勢比如具體的手法,劍法毫無疑問要被歸納在勢之一字當中,而四顧劍此時所說的,卻已經超出了實勢二字的範疇。

    「是心念,是意志,當你地實勢已至巔峰之時,需要突破的,便是心念與意志。」

    四顧劍冷漠開口說着,然後抬頭向着頭頂的大青樹望去,一眼瞬間,兩眸劍意凜然,直刺天際。大青樹內的無數鳥蟲敏感地感受到了充斥於天地間的殺意,悽惶地逃離,發出無數聲鳥鳴蟲叫,十分悽厲,鳥兒們化作無數黑點,從深廣的青色樹冠里飛了出去,直奔天穹之下的雲中,直欲離此地越遠越好。

    四顧劍的聲音越來越低。

    「人不是神,他地肉身便是容器,終究是有極限處。真氣的修練,實境的增加,到了某個階段,某個肉身經脈無法容納的階段,便會停止。」

    「如果再強行修練提升,只可能讓經脈盡斷,成為一個廢人,當然,滄海之上再升一尺,已經到了九品上的境界,再想提升,本身也是件極困難的事情。」

    四顧劍的眼睛依然靜靜地望着青色的樹冠,范閒和小皇帝在一旁安靜聽着,場間地氣氛有些怪異。小皇帝不是武道強者,所以有些聽不明白,然而范閒卻是馬上捕捉到了其中地真義——不論是狼桃,雲之瀾,還是自己,如今都已經邁入了九品上的境界,然而卻是再也無法提升修為,便是因為他們已經到達了人體地極限,再如何苦修,也只能將自己保持在這種境界之中。


    「實便是罐中的水,勢便是灑水的方式。」四顧劍悠悠說道:「一罐水,永遠無法滋潤萬傾良田,這便是所謂極限,如果你不能突破勢的範疇。便永遠只能一瓢一瓢地灑水,小家子氣是改不了的。學再多的手法劍訣,根源卻只有那麼多,你當然體會不到,大江決堤時地感覺。」

    「所以關鍵的還是體內的真氣。」范閒下意識里接了一句,想到了皇帝陛下體內如東海般深不可測的王道真氣。

    「境界之間總是保持着平衡與互相的制約……實固然是最重要的事物,但如果你不能掌握一種方法,將體內的實釋放出去。你就不可能擁有超出凡俗的實。」

    「就像一條大江如果決堤,如果你不能控制江水地流向,這玄妙的上天,肯定不會賜予你一條大江。」四顧劍譏諷一笑,說道:「因為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會讓一個人隨便死翹翹。」

    「這說法太唯心,而且我忽然發現,雖然您培養了天下底最多的強者。但要說到教學生的水平,其實和五竹叔也差不多。」范閒嘆了一口氣,心想四顧劍說的這些話,都很有道理,只不過是廢話罷了。沒有一種駕御體內真氣的法門,人體內的自我限制,當然不會任由真氣無限制地膨脹,可是如果不能讓真氣向上提升。超過那個臨界點,又不可能掌握到那種玄妙的法門。

    真地是廢話,而且是一個在邏輯上說不通的命題。

    「因為體內的真氣已經不是人體所能承納的程度,已經脫離了人世間的範疇,所以相應地,操控這種真氣的法門,也不應該是人類所具有的東西。」四顧劍將目光從頭頂收了回來,望着范閒冷漠說道:「這是很自然的道理。」

    「那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所以你要先找到一個不屬於人世間地法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四顧劍將目光收了回來。大青樹上的風也停了,樹葉輕輕搖擺,那些沒有來得及逃離大樹的幼鳥和蟲兒陷入了沉默,有着一股死裏逃生的喜悅。

    「也正是我先前說過的心念與意志。」

    四顧劍看着范閒的雙眼,不知道這個年輕人能體悟多少,能領悟幾許,緩緩說道:「超凡脫俗的實力,必須通過超凡脫俗的方式。才能夠出現在這個世間。你要忘記你曾經學過地一切。小手段,大劈棺。四顧劍,霸道法門,天一道的法門……你要忘記這一切能夠捕捉到痕跡的法門。」

    「但凡有痕跡,必有道理可循,然而大宗師境界的實勢,委實是沒有什麼道理的。」四顧劍雙眼裏的瞳孔漸漸縮了起來,看着范閒厲聲說道:「你要忘了你是一個人!要忘了你有手有腳,要忘了你身上的毛髮,骨中的酸痛,不要試圖用任何身體可以控制地方式,來安撫你體內地真氣。」

    「只有心念和意志,才能拋卻肉身的限制。」四顧劍地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卻像是無數鐘聲響徹范閒的心頭,「脫了衣服去。」

    脫了衣服去,范閒的心頭如遭雷擊,汗水忽然滲出了他的身體,將他身上的衣衫全數打濕。他對這句話很熟悉,因為這是五經《宿語錄》中的一段,苦荷大師的師祖根塵大師悟道之時,曾經喝道:人之身體,便是汗衫,只有脫了,方才大道!

    在澹州的懸崖上,霸道功訣修行至最關鍵的那一刻,五竹叔一棍砸向他的腦心,也是喝出了這句。

    沒有想到,今時今日,竟又在四顧劍的的口中聽到了這句話。冥冥之中似乎有天意,也在向范閒證明,這句話的深深意味,仿佛間,似乎向他展示了一個神秘而不可測,又極富魅力的全新境界。

    四顧劍這位大宗師,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便再也沒有開口,平靜而沉默地坐在大青樹之下。

    范閒身上儘是冷汗,隱約間知道自己明白了一些什麼,但實際上卻是什麼也不明白,他知道四顧劍說的是真的,是對的,只是這種法門卻太過虛無縹渺,根本無跡可尋,最關鍵的是,如此唯心的說法,與他自幼修行的霸道功訣,完全是兩個方向,無人身以為橋樑,難道僅憑心意,便能影響這實實在在的世間?

    人之存於世,與萬物相異者何處?便在心意二字,人乃萬物之靈,能言能思,能觀花開而喜,觀花落而悲,觀月圓月缺,卻生天地永恆滄桑之感,觀潮起潮落,生人生無常之落寞。

    佝首於黃土的老人們,也知道皮影戲的愉悅,奴隨潘郎宵宿久……便是本能的快感,卻也能經由脫離了本能或物質的方式,影響人的心思。奸惡無雙的權臣,卻也可以枯座靜齋半日,寫一幅中堂,得意良久,把自己感動的涕淚直下。

    沒有哪種生物比人類更複雜,只有人才能擁有如此豐富的情感與不可一時或忘的心意。天地冷漠,觀眾生死滅,卻只有人,能反觀天地,心意隱隱與之相通。

    范閒身上的汗水漸漸幹了,他知道那種境界是怎樣的令人心折,但他更知道,這種境界,不是想達到便能達到的。他沙啞着聲音問道:「真正的四顧劍,可以不用劍……你怎樣教我?」

    「法門不傳二耳,非不願傳,實不能傳。」四顧劍打破沉默,冷漠說道:「你今日跟我在東夷城內閒逛,我只能讓你看,至於你能體會多少,那就全憑你的造化了。」

    范閒誠懇一禮,說道:「願為您帶路。」

    小皇帝在二人身旁閉着眼睛,眼皮急顫,看樣子是在試圖將這老少二人今天的談話,一字不落地全部記下來。

    四顧劍卻也不理會這兩個年輕人心裏在想些什麼,示意范閒推着自己的輪椅,離開大青樹,向着繁華的東夷城內行去。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是當四顧劍抬頭望天的那一瞬,大青樹下的行人旅客們早已驚懼地向四周散去,此時樹下一片靜寂,只有淡淡陰影,籠罩着樹下的土地。

    嘩的一聲,海風吹拂而過,大青樹之下驟然一片青葉飛散,不知落下多少片葉來,露出了兩方空洞,可以看見湛藍的天空,就像是有一尊神祇的目光,曾在某時,淡淡向着天上掃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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