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欲知今雨(1 / 1)
「才大而好用機權,善籠絡朝士。」
初平三年十二月初六。
經過大半年的時間,中間遇到無數波折、每每讓人如履薄冰的使臣團,終於從關東安然返回至長安。從四處戰亂、餓殍遍地的關東回到百姓雖仍是面帶飢色,但至少安寧而富有生機的關中,這支使團真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劉虞等人到的時候,難得是個少有的晴朗日子,天空灰濛透着白亮,四野無風,皚皚白雪覆蓋了城外的阡陌畎畝。
在長安城外的長亭,劉虞隔老遠就聽到迎賓的黃門鼓吹發出的音樂,等來到近處,他忙挑開車簾,見到的竟是數百人列隊相迎。英武不凡的兵衛們肅立兩旁,司徒馬日磾等人則身着袍服,立在隊前。他們身邊,還有很多劉虞不認識的、或是早已陌生的卿臣。
司徒、錄尚書事馬日磾緩緩地撥眾而出,來到隊伍最前面。他穿一襲玄色袍服,一件厚厚的大氅披在他的身上,就像是厚雪披在枯瘦的樹幹上。
劉虞與趙岐、裴茂等人款款下車,與馬日磾所帶的迎接隊伍走到一起。
「雖然是沾了天使的光,但無功之人,如何能受此大禮?實在是愧煞我了。」劉虞對着馬日磾深施一禮,然後他抬頭望着對方,只見馬日磾頎長清癯,臉上略帶有矜持又禮貌的笑意,端的是一副儒雅之相。
只是劉虞卻未曾從馬日磾身上看出絲毫能臣應有的幹練與精明,這讓他心裏略微有些失望,朝廷的宰輔,竟是這樣子的麼……
馬日磾與趙岐等人打了招呼後,看到了劉虞,湊上前熱情地說道:「劉伯安,你來得正是時侯。如今天子親理萬機、朝廷勵精為治,將一洗宿弊、大有作為。上有明君,下有賢臣,如今你我同朝為官,是該攜手共商國事了!」
這時,對方眼中閃過一絲銳利,令劉虞心頭一跳。
然後馬日磾挺直腰背,朗聲說道:「諸君入城後稍作歇息,沐浴更衣,一會宮中自會有人前來邀迎陛下在溫室殿要設宴款待諸君。」
馬日磾揮手叫來了內謁者令李堅,吩咐他開始宣詔,內容是封太僕趙岐為都亭侯、拜侍御史裴茂為謁者僕射,以嘉有功。
這些詔書大都是頒給趙岐、裴茂這些使臣的,與劉虞這些人沒有關係,但按規矩,他們依然得稽首聽詔。
冗長的儀式過後,馬日磾又看向劉虞,溫言道:「儀節如此,此間過後,你我再一絮闊別!」
「諾、諾。」劉虞小心的應付着馬日磾的熱情,好在馬日磾淺嘗輒止的說完這些話後,便不再刻意的去接近他。劉虞不由得鬆了口氣,他初來乍到,實在不宜在弄清局勢前隨便摻和。
只是這馬日磾的言語與熱情實在是太過反常,讓他不得不對此留心警惕。
一旁的趙岐也在隨後靠近劉虞,和顏悅色的說道:「馬翁叔向來待人和善,博達仁厚,是個極好相處的人。伯安久在外職,鮮少入朝,不熟悉此人秉性也在情理之中,還請勿怪就是。」
趙岐是馬日磾的姑父,二者本來關係冷淡。由於在罷黜王允的那場政變風波中,馬日磾曾出手搭救過趙岐的侄子趙戩,投桃報李之下,趙岐與馬日磾關係迅速回暖,並且代表關西士人與另一名帝師桓典分庭抗禮。
有了趙岐這話,似乎為馬日磾適才的行為解了圍,劉虞也點頭認同了對方的這個說辭。趙岐在士林中的名望遠大於他,劉虞不得不頷首微笑,一事尊重:「趙公的侄子如今何在?」
一直呵呵笑着的趙岐忽然沉下了臉色,他壓着嗓子說道:「早已辭官隨往并州了,劉公若是有意,煩請照料一二。」
「喔。」劉虞似是而非的點了點頭,沒有如趙岐所願給出任何承諾,只隨口敷衍道:「應是如此,應是如此!」
眾人打宣平門入城,劉虞走在隊伍前列,時不時的與若干熟悉又陌生的卿臣說些應付的話,他自打入仕以來,除了短時間做過宗正以外,其餘的時候都是在地方打轉。
這一次入朝,他本是滿懷期待,欲有所作為的,可如今……劉虞只覺心裏沉甸甸的,他抬眼望着灰濛濛的天空,一絲憂慮不由得浮上眉間。
司馬朗和司馬懿、趙威孫等人跟在隊伍的最後方,司馬朗聽聞來迎接的是頗有清名的馬日磾,起初也是興趣盎然的站在人群後頭,仔細端詳着這位在傳聞中曾參與定策誅董、主持罷黜王允等一系列政爭風波的司徒所持之儀態神色。
沒想到在乍看了幾眼後,司馬朗清楚的發現馬日磾無論樣貌、舉止、還是儀態,都與他心中所想的大相徑庭。
眾人奉詔高呼之際,他悄然轉過身去,對司馬懿不以為然地小聲說道:
「干臣如此,也難怪天子威權益重。」
「阿兄這麼簡單就能做出評定了?」司馬懿眉頭一揚,笑起問道。
司馬朗搖了搖頭,與司馬懿兩人回到車駕上,車輛開始緩緩行駛,在龐大的隊伍中隨從入城。對司馬懿剛才的問詢,他又想起馬日磾的舉動,不由得說道:「劉公固然是一時能臣,可馬公也犯不着如此親近,有失分寸。」
「殊知這不是馬公的深謀慮計?」司馬懿少有智略,論才計,絕不輸於成年人。尤其是對於分析人與人之間的利益關係、通過細枝末節從而察覺出深層次的東西,更是無比精通。他此刻想了想,忽然說道:「興許是有什麼事,讓這位如芒在背,不得不先行籠絡劉公,以壯聲勢。」
「自鹽鐵大論之後,朝廷一直都很平靜。」司馬朗仔細回想了一下司馬防給他的信件,並沒有發現什麼朝廷近來出了什麼大事:「莫非,這事出自省中、或是尚書台,甚至連阿翁都不知道?」
為了保證私密,司馬朗用『省中』來代指皇帝,他想的是,除非是皇帝以及那幾個錄尚書事的宰輔之間發生了什麼要事,未有外傳,不然他父親司馬防貴為執金吾,不可能不知道。
不過這事司馬朗想反了,讓馬日磾急切的需要籠絡劉虞的事並不是發生於朝廷內部,而是發生在外部。
「我明白了。」司馬懿輕鬆地笑了,像是解決了一個疑難:「這事出在我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