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千載(1 / 1)
神域孤島。
這座觀音像比死城中的要大得多,她還未徹底雕刻完成,陷在山體裏,仿佛是用千手撐起了整座山峰,大得有些失去了實感。
「怎麼了?」
小禾察覺到了他的異樣,也跟着回首,她同樣被身後的巨像震住了。
幸虧這頂天立里的觀音像是死物,否則她只要稍稍抬足,就可以將他們碾死。
林守溪沒辦法向小禾解釋自己對於觀音像的恐懼感,他心神稍穩,問:「你們這裏有供奉這樣神像的嗎?」
「倒是……不曾見過。」小禾想了想,搖頭,說:「這看上去,應是某位太古真仙的像。」
她說着,雙手合十身前,想要禮一下神,林守溪卻握住了她的雙手,對她搖了搖頭,「你說過的,不能隨便拜神。」
「長這樣的,總不能是邪神吧?」小禾說。
「不可以貌取神。」林守溪無奈道:「還是安全起見為好。」
「嗯,也對。」小禾聽了他的話。
越過棚架,兩人繼續向前走去。
先前從山頂俯瞰,他們便遙遙地見到了中心的神庭,去往神庭只有一條道路,其餘部分則都被濃霧籠罩。道路上有三重櫓門。
林守溪與小禾來到了第一扇櫓門前,門前書有兩字:勿視。
非禮勿視的勿視。
兩側木雕龍柱的中間還掛着一塊牌,上面書着規矩。
過此門者,需互相以手掩目,不可視樓中之物,違者死。
規矩很簡單也很容易辦到。
林守溪與小禾伸出手,遮住了對方的眼睛,林守溪比小禾要高,故而小禾需舉起手,看着有些吃力。
「要不然換個姿勢?」林守溪問。
小禾疑惑間,林守溪走到了她身後,從後方將她眼眸覆住,小禾需將手舉得更高,往後一按,才能將他的眼睛壓住。
「這不是更累了嗎!」小禾生氣地說。
話雖如此,但這個姿勢之下,她微微貼靠着林守溪結實的胸膛,這給予了她安全感,故而她只是抱怨了一句,也沒多說什麼,兩人一前一後,邁着整齊的步伐進門。
先前看似普通的櫓門,在進入之後卻是別有洞天,他們感覺周圍一下子黑了起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時不時響起,好似有人在對着他們指指點點,評頭論足。
人在平地上閉上眼走一路段,沒幾步就會生出強烈的不安感,更何況是在這裏?
林守溪與小禾難免有些緊張,他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敢睜開眼看,周圍的黑暗中好似潛藏着鬼,它們飄忽不定,低聲說着聽不懂的詭異話語,他們也無法確定腳下的磚是不是平穩的,若是踩空或者踩到什麼黏膩之物……
正想着,一個聲音說話了:「睜開眼吧。」
這聲音聽上去像個老者,穩重平和,簡單的話語很有說服力。
小禾有一種睜眼的欲望,林守溪卻將手按得更緊,他知道這應是迷惑的手段,以此提醒小禾。
林守溪默念清心咒,摒去雜念,他與小禾走了一段,耳畔聲音減弱,光重新透過手指,照到了眼皮上——他們應是走出去了。
就這般簡單麼……林守溪想要睜眼,他的足尖卻是一痛,那是小禾以腳後跟在踩他。
林守溪痛哼一聲,回神,卻發現周圍依舊是黑的,耳畔低語聲也從未斷絕。
「你怎麼了?怎麼忽然站着不動?」小禾小聲地問。
「我剛剛一直沒有動?」林守溪訝然問道。
「要不然我踩你腳幹什麼?」小禾沒好氣地說。
林守溪心中悚然,原來他剛剛感受到的只是幻境,若非小禾提醒,他險些鬆開了手!
「我明白了。」林守溪立刻說。
「明白什麼了?」
「我們中始終會有一個人保持清醒,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若我們中的一人墜入迷障,另一個就要將他拉出來。」林守溪認真地說:「這考驗的是我們之間的信任。」
小禾後知後覺地點頭,深以為然。
勘破了這一點,勿視樓的難題便幾乎迎刃而解了,他們都對對方保持着充分的信任,無論出現怎樣的幻覺,兩人都交流再三後下決定,唯一的問題,行到後半程時,兩人的腳步微微錯亂,小禾的鞋都險些被踩掉了,這讓他們之間的默契顯得美中不足。
終於走出了勿視樓,兩人鬆開手,迎面照來的光格外親切。
林守溪與小禾的臉頰上皆有彼此用手捂出的紅印子。
在走出樓的那刻,林守溪隱約聽到有人在身後說話,話語悲辛交集:「你終於來了。」
他回身去看,樓中漆黑一片不見人影,那句話好像只是個失落的幻覺。
「表現得還不錯。」
小禾顯然什麼也沒有聽到,她表揚了一句,隨後指了指自己想鞋子,鞋子被林守溪踩掉了後跟,嫩白的小腳露出了些,「以後小心點,知道嗎?」
「我幫你穿上就是。」
林守溪看了一眼,嫻熟地將她抱起,放在一旁的龜趺上,他捉住她的小腳,將她的黑布軟底的小鞋脫下,少女身子微僵,秀美的足弓繃起,粉白晶瑩的足趾蜷着,顯得有些笨拙,他將鞋跟的布料展平,重新為她穿上。
「你們這裏有御卸的薄長襪麼?」林守溪忍不住問了一句。
「……」小禾咬唇盯着他,「御卸?是抵禦你這樣的邪道妖人嗎?」
似被一語中的,林守溪無言以對。
「哎,不許碰我腳……」
片刻後,小禾忽然叫了起來:「你走開,我自己來!」
終於幫小禾穿好了鞋,小禾的臉蛋依舊氣鼓鼓的。
接着,他們進入了第二道門。
門名為勿聽。
這一次要捂的就是耳朵了。
「不知道裏面會有怎樣的考驗。」林守溪有些擔憂。
他大概明白了這些門的用意,他們是用以增加神侍與主人之間的默契,使他們成為真正的夥伴的,可鎮守之神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它是掌管姻緣的嗎?
林守溪愈發好奇。
「放心,我有妙法。」小禾有聲之靈根,對於勿聽樓信心滿滿。
林守溪也想起了孽池中殺假雲真人時的場景,忍不住問:「你對聲音的掌控究竟是怎樣的法術?」
林守溪還篤信着預見靈根的事。
小禾出想了想,振振有詞道:「這是超然於五行法術之外的道法,名為『鴉殺』,傳說有一仙子立於樓上,厭煩屋頂群鴉聒噪,施此法術,令得天地無聲……」
她說得有模有樣的,林守溪自也沒什麼懷疑的理由。
果然,第二座樓在小禾的幫助下順利地通過了,只是一路上兩人閒着無聊,便互相摸對方的耳朵,林守溪倒是沒什麼,小禾玲瓏晶瑩的耳朵頗為敏感,一路下來燙得厲害,小巧的耳垂紅得像紅寶石一樣。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這哪裏是在勿視勿聽,這根本就是在非禮!」小禾憤憤不平。
過了勿聽樓是最後一座樓,勿言樓。
勿言樓外只有兩字:勿言。
勿言樓是一座三重檐的大樓,凌空飛廊連接着兩座二重檐歇山頂的閣樓,樓柱筆直,屋瓦烏黑,看上去很古式,若非林守溪確認自己身在異界,他會認為自己是誤入了一片化為廢墟的王宮裏去了。
林守溪摸了摸樓柱,上面不沾一點灰塵。
小禾立得筆直,她斜背着劍,雙臂環胸,看着這威嚴大樓的神情卻是頗為不屑,經歷了前兩座樓,她紅彤彤的耳朵還未恢復,此刻看向勿言樓前的牌子,少女細長的眉蹙得更緊了些,規則只寫了一條,那便是……須牽手。
這都什麼破樓啊?神侍與主人之間培養感情也不是這麼培養的吧?
小禾感到絕望,她越來越斷定鎮守之神一定是個媒婆……
若是媒婆神,得到的傳承會是什麼呢?幫人牽線搭橋,看人喜結良緣,然後從中得到修為?
小禾忽然失去了很多興趣。
她看了一眼林守溪,見到林守溪活靈活現的模樣,她又羞又氣,輕輕踢了他一腳,問:「你好像很開心?」
林守溪解釋道:「這三座樓雖有坎坷卻無兇險,說明等待我們的並非是未惡魔,這當然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哦……原來你在想這個呀。」
小禾點點頭,說:「那還算有點道理,不過鎮守之神本就是正神,據巫家家主描述夢中之景時說,鎮守大人巔峰之時,掃清邪祟猶若象足踩蟻,諸多無法無天的妖魔在他手下根本不堪一擊,他居住在巫祝湖底,統御一方山河數千年,最好的時候,巫祝湖中都能看到成群結隊的、未異化的魚,這是很少見的。」
說完之後小禾頓了頓,面頰泛起疑雲,「只是不知道這般強大的神,為何顯生之卷中未有記載。」
「會不會是因為它模樣改變了?」林守溪問。
「嗯,倒有可能。」小禾捏着自己的下頜,說:「小小的崖蜥跳入大海,亦有可能化身可怖的滄龍,鎮守大人顯化萬千,真身可能也在顯生之卷里,只是我們不知。」
「我時常聽你提起顯生之卷,那東西……到底是什麼?」林守溪忍不住問。
「這是聖殿的『皇帝』親手寫就的典籍呀。」
小禾上下打量着林守溪,苦惱道:「你到底是哪個域外來的天魔呀?來之前能不能做點準備工作,了解了解我們這裏的風土人情!」
小禾忍不住損他,對於他的笨蛋問題很是無語。
「以後一定。」林守溪笑了笑,說:「我們家鄉太偏僻了,自比不得小禾博學強識。」
「嗯,你們家鄉真是個奇怪的地方。」小禾表示贊同。
「以後我帶小禾去逛逛,那裏雖偏僻,卻是極漂亮的。」林守溪看着她的眼睛,認真地說。
小禾目光看到了別處,隨口應道:「嗯……好呀。」
她不知在想什麼,看着心煩意亂的,她坦然地攤開手,說:「少廢話,先進樓吧。」
他們已不是第一次牽手了,但過去的牽手大都發生在危險的時刻,如今這般平靜倒是第一次。
林守溪搭上了她的手,輕輕地捏住。
小禾的手綿若無骨,她天生體涼,故而小手也是冰冰的,她的手比起林守溪要小不少,卻端得白皙纖長,指甲晶瑩剔透,泛着淡淡的肉色,裏面還有彎彎的小月亮。
林守溪的則如玉石雕琢,骨節分明,掌心還有長期握劍形成的繭,卻並不粗糙,反而有着讀書人般的溫潤。
兩人牽着手,表情看上去都很自然。
但說到底,他們都只是未經人事的,十四五歲的少年少女,如今恰是初識初戀,又怎會真的古井無波呢?
林守溪輕輕地捏着她的手,小禾則揉着他的掌心,林守溪掌心的傷疤大都癒合,但她依舊想起了他護着自己的種種經歷,不由開始反思,自己這般刁蠻地對他是不是不太好。
周圍越來越黑暗。
兩人就這樣提心弔膽地走着。
很快,他們的眼前出現了第一個問題:
「你修行的第一本秘籍是什麼?」
『百妖經。』
『合歡勁。』
兩人回答完後都愣住了。
勿言。
他們不可言說,但隨着問題的出現,兩人的心聲不受控制地發了出來,接着,他們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可以聽到對方的心聲!
小禾心中一喜,心想自己的聲之靈根亦可以讓聲音無法傳達出軀體,這樣自己就可以只聽他的秘密,而不必暴露自己的。
但她的小心思很快被打破了。
「你最喜歡的顏色。」
『黑色。』
『白色。』
她啟用了聲之靈根,卻依舊聽到了……她很快明白過來,此刻他們牽着手,勿言樓應是將他們綁在一起了,既為一體,那心聲哪怕傳不出身體也能被彼此聽見。
做出回答之後,小禾沉默了會兒,又以心聲補救了一句,「我喜歡黑色只是喜歡黑色,與你無關。」
黑衣黑髮的林守溪亦做出了回應:「我喜歡白色也與你的頭髮無關。」
很快,欲蓋彌彰的兩人又被劈頭蓋臉的問題給鎮住了:
「你最喜歡的人。」
他們不願回答,可控制不住心聲。
做出了彼此意料之中的回答後,他們誰也說話,皆是若無其事的模樣,仿佛這個問題根本不存在。
小禾心中委屈……這到底是什麼破地方呀,這樣的地方,真的對得起這般古重莊嚴的建築麼?
樓是死物,不會在意他們的情緒,小禾還在心中痛罵着神明,問題便已報復般地迎面而來了:
「你最喜歡對方什麼?」
『溫柔,誠實。』小禾的心聲做出回答。她一天到晚罵林守溪謊話連篇,內心深處卻覺得他是真誠的,這……這讓自己以後怎麼面對他啊?
小禾糾結着,卻聽林守溪也做出了簡明扼要的回答:
『足。』
「???」小禾震驚,以心聲怒道:「你剛剛果然是故意踩我鞋子的!足……我看你是想卒了!」
林守溪沉默裝死。
小禾對於這所謂正神的觀感越來越差勁了,她甚至有點懷疑,旁邊這位來歷不明的林守溪小神侍會不會就是那神明化身,他變成神侍來挑逗自己,這些樓都是他所為……
嗯,若真是如此,倒也還好,只是事後不管他是什麼妖魔鬼怪,自己之後一定要揍他一頓出氣。
接着,又經過了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後,小禾剛剛放鬆了些,一個近乎絕殺的問題砸了過來:
「你印象最深刻的夢境。」
林守溪複述了那個雪原之夢,他孤單地走過小鬼負碑而跪的雪地,見到了被生滿銅綠的劍貫穿的黑色巨影,修羅在上,深淵在下。
而小禾……
她低着頭,將臉頰藏在頭髮里,小手卻是難掩的溫熱。
果不其然,她複述的是先前山洞中做的那個夢:
『我穿着紅色金刺繡的裙子,坐在榻邊,繡鞋脫去放在床旁,小腿微晃着,林守溪推門進來了,紅蓋頭掀開,我故作不害羞地盯着他看,問他來找本小姐做什麼,我們針鋒相對地鬥了一會兒嘴,我刻意激怒他,他將我摁在膝上以家法懲過,他的手起初如七月雷鳴中的驟雨,其後越來越溫柔,好似四五月將百花催醒的風,熱氣騰上了我的耳垂、細頸,他沿着我的脊線求索,觸及玉帶上的結……』
「不許聽不許聽不許聽!夢都是反的!」
小禾大喊大叫,卻無法打斷自己的心聲。
林守溪微笑着看她,頗想將這雪發少女揉入懷中,讓她的夢境成為真實。
之後的全程,林守溪基本在聽小禾複述她的夢境,夢境的內容呈現出難以描述的激昂,哪怕是林守溪也一度咋舌不已。小禾則是徹底絕望,她只能不停地將這事怪到那半瓶丹藥上。
好不容易走出了勿言樓,小禾幾乎是癱軟着坐到地上的。
她心亂得厲害,覺得自己丟人丟到家,頭都抬不起來了……這到底是哪裏啊,我還不如回雪山去呢,那裏雖冷,但妖怪們是將兇惡寫在臉上的,沒有這些險惡的人心啊。
林守溪則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反正丟人也是一道丟人,以後還可以靠這個調戲一番這傲嬌的丫頭。
尤其是這個夢……
小禾坐在地上,目光垂向地面,幽怨不語。
她坐了一會兒,更惱了,心想林守溪這大笨蛋還不知道伸手扶自己起來嗎?
她抬起頭,打算提醒他一下,卻見林守溪怔怔地望着前方,已然出神。
小禾循着他的視線望去,也愣住了。
前方根本不是什麼古老的宮殿,荒蕪的遺蹟,相反,而是一座美得奢侈的樓……樓遠比山頂上望時要大得多,這是一整片神居,神居前樹木高聳,枝葉如金,幻影般的鳥垂着彩色長羽遠眺,古色古香的殿牆上鑲嵌着彩色琉璃的窗,它非但不顯得突兀,反而似是映入王殿的虹。
提燈人停在殿前,將手中的燈籠掛在了門壁上,一時間,樓中所有的燈都陸續亮起,整座紅漆木柱撐起的殿樓像被點燃了,展露着富麗的姿態。
殿前是一大片環形的水池,水池上長廊曲折,飄動的輕紗薄霧,滿樓燈火倒入其中,光彩交融,荷花玉瓣在光中搖曳,皎白而又明艷,她望着這一幕,久久出神……這是她從未見過的美景。
仙境也不過如此了吧?
小禾痴時,林守溪雙手穿過她的臂下,將她如抱小貓般抱起。
小禾回神,她細聲細氣地問:「這裏……是什麼呀?」
「王宮。」林守溪篤定道:「也就是你們口中的,神庭。」
神庭大門打開,那扇門高大得不似給人類準備的,提燈人站立裏面,回看了他們一眼,消失在了黑夜中。
林守溪看着那扇宮門,心中湧起了無名的哀傷,仿佛王宮中的人一直在等他,已等待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