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三十九章:怒浪裹沙三千里(1 / 1)
妖煞塔之後,小禾對於神血的把控已慎之又慎。
但今夜,讚佩神女厲鬼天降,將無數的拳頭砸在林守溪身上時,她聽到了那摻雜着骨裂之聲的擂鼓般的響動,胸腔內憤怒燃燒的火焰使得鮮血沸騰,耳畔似有一個充滿誘惑的聲音在不停地對她說:
「殺吧……殺吧……」
情緒與理智如野馬脫韁,心臟噴薄出的血液滾燙地流遍身體,化作了飽滿的力量,她以纖弱的手臂推開了壓在身軀上的樹木,牙齒咬住紅繩的一端,解開。
血液久違地在體內甦醒,少女的眼睛變成了純白之色,她的力量像是暴漲了數倍,衝殺而來之際,連讚佩神女的狐尾都未能將她阻截。
漫天飛舞的碎焰里,雪一樣的少女撕開焰雨,瞬息而至,她一拳揮來,拳上竟覆蓋着細細的龍鱗!
「龍血?」
讚佩神女感到吃驚。
覆着龍鱗的拳朝着面頰打來,拳未至,拳風先至,讚佩神女的滿頭紅髮像是死灰復燃的烈焰,頃刻騰起,她不得已鬆開了林守溪,反掌去接,兩人的拳掌在空中對撞,充沛的氣浪炸開,卻是司暮雪被震得後退了數步。
司暮雪輕輕吐氣,冷冷地注視着小禾,破碎的狐尾在身後重新凝聚成型。
八條巨尾在身後飄拂,遠比第一次更巨大。
「你竟能容納龍血?!」
司暮雪童孔中泛起了血紅的光,這一次,她的微笑盡數收斂,露出了極不一樣的神色。
是嫉妒。
小禾沒有與她多廢話一句,她趁着意識尚清醒的間歇,將紅繩扔給了林守溪。
林守溪接過紅繩,握緊。
小禾知道,她與殘忍而狂暴的魔鬼只差一線,她相信林守溪,相信他可以將自己從惡魔的邊緣拉回來。
再沒有一絲顧忌,少女身影衝出,帶着殺戮的瘋狂,撞向了司暮雪。
白色的音障在她周身閃現,她剎那間的速度已將聲音超越,這等恐怖的力量足以招致天怒人怨,她已在突破世界界限的邊緣,蒼穹降下力量要將她反噬,她憑藉着暫時龍化的身軀抵禦了這種壓力,但也無法支撐太久。
她必須速戰速決。
小禾與司暮雪的身影撞在了一起。
這場戰鬥的浩大與殘忍遠非白日裏林守溪與小禾的決鬥可以比擬的,戰鬥開始的一刻,颶風席捲,樹木毀滅,天空中的月亮明明還掛着,卻給人一種昏天黑地日月失光的災難感。
「師祖,我先帶你走。」
林守溪雖擔憂小禾安危,卻也無暇去看這場戰鬥,他直接抄起了宮語的腿彎,將她抱在懷中,朝着密林深處掠去。
小禾與司暮雪產生的戰鬥領域太過狂暴,如今的宮語真氣被封,無法在其中久待。
宮語也未反抗什麼,傾力一擊之後,她更加虛弱,幾乎喪失了行動的能力。
飛速掠過了戰鬥波及的領域。
林守溪暫時將她安置下來,囑咐了一句『不要亂動』後,立刻返身,奔回戰場。
他的骨骼是扭曲的,足下的小草對他而言宛若鐵釘,每一步踩下去都是劇痛,如果沒有師祖與小禾,他恐怕一步也邁不出去,可死亡的籠罩之下,他竟跑了起來,硬生生跑了起來。
而另一邊,小禾在解開封印之後,與司暮雪為敵,竟是佔據了絕對的上風。
小禾沒有用劍,她壓制讚佩神女,靠的是純粹肉體的力量。
司暮雪與她的每一次交鋒都被擊退,十丈百丈,一退再退,甚至一次次地被砸入土坑、岩壁、水坑之中,被小禾狂暴的進攻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小禾不斷地嘶吼着,咆孝着,眼眸中的理智愈發稀薄,取而代之的是純粹的獸性與戰意,她向樹木借力,在空中縱橫不休,滿頭雪發曲折如雷電。
若論純粹境界,司暮雪未必會輸,可她偏偏開啟了髓血。龍為百靈之長,是生靈血脈的頂點,面對蒼龍之血時,哪怕是神狐也只能乖乖臣服。
砰
激戰中,一縷白光閃過司暮雪的上空,一拳閃現,神意直落。
幾乎沒有反應的餘地,司暮雪的胸口被擊中,清晰的裂帛聲里,這位紅髮嬌小的神女被一拳轟在大地上,大地開裂,黑色的殺手衣裳也被轟得碎開,噬人的拳風將碎片捲起,如蝴蝶亂飛。
司暮雪的衣裳撕裂了,可這身殺手衣裳下藏着的卻不是什麼曼妙的胴體,而是一件單薄的粉色睡衣,睡衣粉得恰到好處,像是半熟的桃子,中心處還繪着一頭大笨熊,熊的腦袋上還有一個漂亮的月牙。
若非衣裳撕裂,無人能夠想像,平日裡冷艷嫵媚的神女,裏面竟穿着這樣可愛的衣裳。
小禾不覺得可愛。
龍化的她高高躍起,拳意傾瀉,對着月牙小熊轟殺而去。
……
世上之人修妖,不過是無法容納龍血後退而求其次的選擇罷了,哪怕她的神狐之血也是如此。
司暮雪永遠記得她幼年時路過那間囚牢的場景,那是一座腥臭陰暗的牢籠,牢籠日日夜夜震動着,銳利扭曲的聲音從裏面傳出,像是撓着人心臟的利爪。
她剛剛醒過來,還穿着睡衣,一度以為自己只是還沒從噩夢中驚醒。
她問姐姐,為什麼家族裏還有這樣的地方,裏面關着的都是什麼怪物,為什麼這麼嚇人。
姐姐的回答令她終生難忘:
「那是人。」
似有幕布被掀去,她走入地牢的長廊時,怪物從黑暗中奔出,撞在了鐵欄杆上,它生有雙頭四手,凸出的眼球像是隨時要滾出眼眶,脖子以下儘是灼燒般的痕跡,後面還拖着條尾巴,臃腫多刺的尾巴。
幼年的司暮雪無法理解,為什麼人會變成這樣。
「他們是為了你才變成這樣的。」姐姐說。
「為了……我?」司暮雪搖首。
「嗯,神血要在淨化後才能吞飲,他們……都是犧牲品。」姐姐說。
「他們知道嗎?」
「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姐姐如此說着,領着她穿過了儘是刺耳異叫的牢獄長廊,走到了最深處。最深處有一具巨骨,狐狸的巨骨,它大得不像狐狸,人們看到它,只會聯想到威嚴,而不是狡猾。
「這是地脈中挖掘出的神狐之骨,死於太古年間,曾是稱霸一方的神靈,據說還迷惑過當時的帝王,後為天下所誅。」
姐姐取出了一個琉璃盞,遞給她。
裏面盛着血,晶瑩剔透的血。
姐姐鄭重地端給她,像是給她敬酒,一如太古年間神狐對帝王做的那樣。
幼年的司暮雪接過了酒杯。
姐姐轉身離去。
「姐姐要離開我嗎?」司暮雪問。
「我不會走,我們是並蒂的紅蓮,永永遠遠會糾纏在一起。」姐姐離開牢獄前,回過頭,說:「讓他們解脫吧。」
解脫……
這一刻,所有的牢籠一齊打開,封印了不知多少年的妖物們糾纏着爬出,它們骨頭已軟,卻爬得極快,像是蛇群,匯聚在一起,朝她湧來。
司暮雪獨自一人立在牢籠深處,她望着這煉獄般的景象,仰起頭,將髓血一飲而盡。
之後的事她無法記清。
她只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夢,夢醒的時候,她已站在監獄的門口,她回過頭去,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那些屍體死相極慘,本就不成人形的它們徹底變成了異樣的屍塊。
是誰殺的呢……這個念頭剛生出來,她就低下頭,看到了身上的血,慘不忍睹的血。
「它們……都死了。」她說。
「嗯。」
「以後,我們也會死嗎?」她問。
「會。」
「姐姐要是死掉的話,我怎麼辦?」她無比惶恐。
姐姐俯下身,撫摸着她血污浸染的長髮,如在愛撫一個玩偶。
「你活着,就是我活着。」姐姐微笑着說。
你活着,就是我活着……
數百年前的遙遠記憶涌過來,彷佛聲聲呼喚,司暮雪眼眸中的神色陡然清明,她伸出手,接住了小禾當空而下的一拳。
白色的鱗片刮破她的掌心,襲來的劇痛像是掌心燃燒的火焰。
兩人的身軀靠得極近,蒼白與暗紅的眼眸只在遲尺之間。
「蒼龍之血,不過如此。」
司暮雪低吼一聲,額頭向前,撞上了小禾的額頭,鮮血迸濺之間,司暮雪硬生生從地面上拔起,勐地發力,將強壓着她的小禾推了出去。
小禾飛出,身軀在半空中很快找到了平衡,稍一懸停後,再度撲來。
在她再度襲來的間隙里,司暮雪閉上眼眸,結印身前,五指綻如紅蓮。
這是她將要使用神術的徵兆。
「小禾姑娘,你是如此地溫柔嬌弱呢,就像四月的楊柳,九月的早霜,你的柔弱是你得天獨厚的美,藏着世人不可理解的哀。」司暮雪紅唇微動,由衷地讚美道。
小禾純白的眼眸微動。
她聽到了讚佩女神的讚美。
讚美在下達的時候生效了,原本生勐異常的小禾一下子變得柔弱起來,足以破開音障的拳頭也變得綿綿柔柔,落在司暮雪睡衣的小熊上更是不痛不癢。
這是司暮雪的能力欺天之譽。
她本就容納了神狐之血,有種顛倒眾生的妖媚,撩人心骨的聲音與這樣的能力幾乎絕配。
「小禾姑娘,你是如此地善良,不會踩到地上的螞蟻,也不願讓青草折斷,鮮花早凋,你是如此善良呵,彷佛降臨人間的慈柔之母。」司暮雪話語悠然。
「住口!」
小禾及時厲嘯,打斷了她的發言,聲之靈根同時發動,將侵入意識、有着催眠般魔力的聲音屏蔽。
但她發現,她雖隔絕了讚佩神女的聲音,心底更深處那個魅惑的響動卻無法屏蔽,那彷佛是她的心聲,永遠在重複兩個字:「殺吧……殺吧……」
這種感覺在妖煞塔時也有過,只不過這一次更加強烈了。
「聲之靈根?」司暮雪又吃了一驚,不禁啞然失笑:「你們到底還藏着多少秘密呢?」
無法欺騙小禾,她並未慌亂,而是閉上眼,自言自語道:「司暮雪,你是如此強大,眾神敬畏你,魔神跪拜你,天地憐惜你,區區一個巫幼禾又如何能阻攔你的去路呢?你所要抵達的,是千秋萬代永恆的功業。」
自欺欺人。
但這樣的欺騙是有效的,她不僅騙了自己,還騙了這個世界,世界以為她真的是天命之人,將力量源源不斷地輸送入她的身體。
說謊的孩子註定要付出代價。
等天地回過神來註定會對她降下懲罰。
但現在的她並不在乎。
她躍起。
神狐與白龍戰於長空。
……
戰鬥的走勢比想像中更為慘烈。
小禾與司暮雪激戰着,小禾的利爪數次洞穿了司暮雪的身軀,神女的拳頭也將覆蓋在她柔軟肌膚表面的鱗片大片地摧毀,她們甚至還互相揪着長發掌摑臉頰,打得彼此的臉上儘是鮮紅的掌印,唇角儘是蜿蜒的鮮血。
上天入地的戰鬥後,兩人皆傷痕累累,血肉模湖,甚至多次在生死的邊緣遊走,幾乎墜落。
小禾體內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卻不是在說『殺吧,殺吧』,而是變成了『你太弱了,換我來吧,換我來,我一定能將這個女人撕成碎片』。
小禾想讓它閉嘴,卻無法做到,這個聲音彷佛超出了三界之外,連聲之靈根都無力管轄。
失控邊緣之時,林守溪拯救了她。
他從後面將她抱住,將割破的手臂送到她的嘴邊。不知為何,明明狂暴失控的她,一進入林守溪的懷抱之後,就變得溫柔乖順了起來。
林守溪給她餵血,幫她繫上紅繩,將她背在背上帶離。
司暮雪豈能放過他們。
這位讚佩神女雖也傷痕累累,卻也意志堅定,緊追不捨,每每將要追及之時,林守溪就不得不暫時放下小禾與師祖,與她戰鬥,林守溪憑藉着一身超絕的武功與異乎尋常的強韌體魄彌補境界上的差距,和她拼死廝殺了數百輪。
讚佩神女對於自身的讚美持續生效着,她像是得了天命的卷顧,無論如何都不處於下風。
林守溪每每難以支撐時,小禾都會解開紅繩,再度釋放出力量,將司暮雪重創。
但小禾的力量不可維持太久,林守溪能清晰地感受到,懷中的這個少女已越來越陌生,有好幾次,她遲疑了許久才喊出他的名字。
若再這樣下去,小禾必定會被神血所吞噬。
第三次爆發之後,林守溪直接將紅繩在小禾手上綁了個死結,任她怎麼解也無法解開。
接下來的路上,林守溪憑藉着一己之力,背着小禾,抱着師祖,一路逃亡。
神狐是如此地靈敏,林守溪無論逃到多麼自以為隱秘的地方,都會被司暮雪追到,每次追及,都是一場慘烈的廝殺。
這是劇烈的消耗戰,誰油盡燈枯誰就宣告失敗,不同的是,林守溪有人需要照顧,勞心費力,而司暮雪孑然一身,似有了以身殉道的覺悟,全然不畏懼死亡。
被連續追上三次之後,宮語看着渾身上下沒有一片完好皮膚的林守溪,心如刀絞。
「放我下來吧,我尚有些籌碼,或許可以與她談談。」宮語澀聲道。
「我怎能把師祖交到瘋子手裏。」林守溪沙啞的聲音透着固執。
宮語第二次提出類似的要求的時候,林守溪的神色變得嚴厲,他竟將宮語翻轉過來,狠狠掌摑起了她腴柔的嬌臀,臀浪翻滾不休,這位叱咤風雲清冷驕傲的道門領袖,竟被徒孫這樣嚴懲,她想要叱責,卻不知想起了什麼往事,聲音微咽,玉腿緊並,半闔的長眸間噙起了淚花。
小禾見到這幕,震驚無語,師尊這是被……打哭了?
之後,宮語乖乖地趴在他的背上,再未提過類似的要求,只輕輕說了一句:「你是比她更瘋的瘋子。」
林守溪痴痴地笑了笑,背着她逃,一直逃。
光線射入林子裏。
漫漫長夜即將過去。
黎明時分,在林守溪體力透支殆盡,幾乎要絕望的當口,他聽到了聲音,充滿生機的聲音。
那是滔滔的水聲。
走過前方的石坡向前遠眺,天還未完全亮透,遠處的天與水昏昏然一色。
水天之間,一條渾濁的、滿是泥沙的長河以氣吞江山的磅礴姿態朝着他奔涌而來,那是萬馬奔騰時才會發出的聲響,張狂肆意,一瀉千里,它洶湧着,澎湃着,咆孝着,似自天裂處傾瀉而下,如雷貫耳,足以引起每一寸官能的戰慄,僅是一眼,靈魂就似要被一併捲入這滔滔的濁浪中去了。
「這是……」小禾跪坐在石板上,遙遙望去,神色痴痴。
神山沒有這樣的大河,神山沒有這般大量的水,也沒有足夠廣闊的境域支撐起這等大河的奔騰。
「這是黃河。」林守溪說:「是孕育我們的母親。」
母親對他們敞開了懷抱。
黑凰白童劍經再度響起,與黃河一同咆孝,嘶喊,不入渤海不罷休。
不需要抉擇,命運已幫他們做好了選擇。
司暮雪拖着八條殘缺的狐尾趕到時,打來的浪頭已將他們捲走,不知帶去了何方。
她能在陸地上精準地追蹤他們的行跡,但水是流動不休的,僅是眨眼間就已湮滅了一切痕跡,無處可尋。
司暮雪穿着繪有大笨熊的睡衣跪在黃河邊,聽着江水放浪不羈而又沉重的怒吼,足足聽了一整天。
直到夕陽西下,季洛陽與各大門派的掌門才來到這裏。
「神女大人……」
「布令天下,殺。」司暮雪下達了她的諭令,不死不休。
……
林守溪睜開眼,回憶着這場兇險的逐浪之行,心有餘季。
他擁有着掌管水的法則,卻忽略了至關重要的一點水裏含有大量的泥沙。
這些泥沙險些令他們喪命。
林守溪已不敢去看自己的身體,他的身軀像是被犁過的田地,坑坑窪窪,慘不忍睹。
他拖着小禾與宮語的身軀上岸,她們尚在呼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秀背都會隨着身軀起伏。
該去向何方呢?
林守溪坐在河岸邊,聽着流水東去,這條河應是黃河的支流之一,沒有了那種兇狠暴戾,取而代之的是潤物細無聲的綿柔。
林守溪目光茫然地看過四周。
接着,他震住了。
視線中,有一座高山懸崖極為惹眼。
那是一座巍峨孤峭的高崖,通體漆黑,渾然一色,其上鳥雀飛絕,草木不生,如一柄刀鋒斜插向天空,直入雲霄。
這座高崖他再熟悉不過。
黑崖,他真正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