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 我懂你了(1 / 1)
午時整,墨考畢,學士們紛紛交卷離場。
腦子裏迴響的,自然都是中間檀纓喝退姒白茅那一幕。
情緒上,似乎是壯了秦宮聲勢。
但務實點來看,姒白茅是來指路的,帶着資材來的,後面更可能會邀請秦學士赴奉天留學。
如此鬧僵了,那資材也便無了,他也不邀了……
你檀纓是無所謂,我們又招誰了?
一時之間,出了考場他們便議論紛紛。
「公子白茅不是說的清清楚楚,是承師業來指路的麼,這又哪裏惹到檀纓了?」
「或是檀纓樹敵多了,神智敏感,來個人便以為是沖他來的吧……」
「不要說檀纓,祭酒似乎也是這麼想的。」
「唉,一向執掌大局穩如泰山的祭酒,怎也有唯唯諾諾的一天。」
「祭酒還好了,司業直接不見蹤影……」
「呵,再這麼下去,秦學宮不如直接叫檀學宮吧。」
各方議論之間,忽有一聲尤為宏大友善的「議論」傳來。
「長安,你不明因由就裏,瞎議論什麼學宮的事!」
「啊?」
循聲望去,正是並行離場的嬴越與謝長安。
嬴越一臉質詢之色,謝長安則只有懵逼。
嬴越再而罵道:「祭酒心繫大局目視千里,你比他還有遠見?!」
謝長安委委屈屈:「比不過啊……」
嬴越:「司業心如磐石,志存高遠,你比他還堅決?」
謝長安:「沒……沒有啊……可我什麼都沒說啊……我還想最後那道題呢……」
嬴越:「檀纓一心向學,去偽求真,你比他還有才學?」
謝長安:「唉唉唉,這我不服啊,一心向學的話,璃公主、范畫時的事怎麼解釋?」
嬴越:「那是謠傳!倒是你等,對此事哼哼唧唧又不敢明言,心裏念的到底是求賜那幾副資材,還是秦宮大事,心裏就沒點數麼?」
謝長安:「啊……這倒是……大事跟我們關係也不大,鬧僵了沒資材相賜卻是實實在在的。」
嬴越:「我墨論理不對人,姒白茅若守墨規,該賜資材便會賜。他若不守墨規,依親疏仇善行事,那他的資材便只能舔來,求來了,我秦宮學士會為那幾副資材幹這等事?!」
謝長安:「好了好了,快些走吧……」
謝長安怕被打,拉着嬴越就趕緊走了。
毫無疑問,嬴越這一出是指桑罵槐,與謝長安唱戲噴所有人。
待嬴越走遠了,議論也確實小了一些,但仍然有。
「說我們只考慮自己,秦宮難道不只考慮檀纓麼?」
「公子越與檀纓情同手足,公主璃與檀纓不清不楚,又有什麼資格說我們?」
「唉,都別說了,檀纓已拜所有學博為師,這樣一個弟子,可比100個學士都重要嘍。」
……
小院裏,檀纓正躺在亭凳上,捂着心口很痛苦的樣子。
「難受……太難受了……白茅賊的事我光聽聽就難受……受傷了,我也受傷了,心好痛……」
呻吟之間,姒青篁從內室走來,背着臉將一塊濕巾遞與檀纓:「擦擦……」
「你幫我擦,我難受……」
「自己擦!」姒青篁一把將小巾甩到檀纓臉上,「我都挺過來了,你在這裏無病呻吟什麼!」
檀纓抓過毛巾,勉強起身擦了把臉才嘆道:「原來你最初不與人說話,並非不敬,而是在你的認知里,你若與某人對話,那人便會有厄運,雖然姒白茅早已走了,你也知道現在沒事了,但這個心障卻也永遠在心裏了。」
姒青篁身子一扭,不讓檀纓看她。
眼見她如此感動,檀纓也一肅道:「還好,我聞到了你的腳臭,解開了這個心障。」
「譚蠅!」姒青篁怒目回頭,「就沒點新鮮的?」
話罷,她重又背過身去:「再說明明是因為……因為影子偏北的事。」
正說着,小茜也端着茶具從內室走來:「是哦,那是小姐第一次與我和衛磐子之外的人說話呢。」
檀纓抿嘴道:「這事越王就不管的?」
小茜放下茶具哼道:「小姐那時才八歲,她說得清麼,她看得懂麼,她敢說麼?」
姒青篁也上前幫忙擺起杯子:「更多的是不敢,我怕我與父王說過話後,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所以與他見面的時候只敢笑,父王不明就裏,還當姒白茅管教得好,公主就該如此端莊。」
檀纓問道:「後來姒白茅走了也沒說過?」
「沒。」
「那這事都誰知道?」
「除了我等,也只有衛磐子了。」
「嗯……」檀纓蹙眉揉腮,「墨家……是最有規矩的對吧?墨者要依墨規行事。」
「該是吧。」姒青篁捻着茶葉道,「秦墨主生產,為求行事功效,難免要妥協一些,王墨主學,總館在王畿,又近天子,更嚴一些。」
檀纓沉聲道:「而姒白茅,正是一個喜好用規則改造他人,改造關係,改造社會的人……這根本就是一個比商鞅還極端百倍的法家了,他若成為巨子,不知道會將王墨改造成什麼樣子。」
話罷,他忙與姒青篁道:「我想讓祭酒與司業知道這件事,可以麼?」
「……」姒青篁默然不語。
小茜則當場叉腰:「師父,小姐是拿你當自己人才說心裏話的!」
「罷了。」姒青篁一嘆,斟上茶道,「司業或也在為巨子之位而煩惱,是該讓他知道姒白茅的行徑,至於祭酒……不與他說。」
「不說就不說。」檀纓這便伸手接茶。
「自己泡!」姒青篁抓着杯子便轉過了身。
說話間,大門一開,嬴越與謝長安大大咧咧走了進來,進門便噴:「好啊檀纓,提前交捲來這裏逍遙了!」
嬴越是有氣勢,跟回了自己家一樣。
謝長安則一縮。
這小院,這兩名女子,提前交卷,回這裏逍遙……
唉,我答這題有何用!
「哈哈。」檀纓大笑而起,「二位考得如何?」
嬴越一樂上前,毫不客氣地拿起了小茜剛剛泡好的茶:「這題面正中我心懷,考得不能更好了。」
謝長安也搓手湊來:「我還好吧,感覺只要讀過《吳孰算經》和《墨學物典》,總能答上來一些。」
他說着,又望向檀纓和姒青篁:「不過你們兩刻就交卷,是不是太過小瞧這墨考了?」
姒青篁一笑:「做完就交唄。」
檀纓擺手:「與其耽誤時間,不如回院喝茶。」
謝長安只面色一怔。
回院喝茶,你這是喝茶那麼簡單的事麼?
「檀纓你當我傻麼?這茶明顯才泡的。」謝長安機敏非凡,當場質問道,「你泡這茶泡了半個時辰不成?回來以後明顯沒有在喝茶!」
「啊哈。」檀纓趕緊給謝長安遞上一杯,「談心,談了會心。」
「好你個談心……」
「唉,臉哥。」小茜一臉狠色道,「不該問的,別問。」
「……」謝長安頓時頭一縮,乖乖喝茶。
不一般,這臨時的唯物學館,不一般……
好個妖師檀纓,專收女徒是吧……
這邊,嬴越也喝下了歇氣茶,放了杯子擦了個嘴,方才正色道:「纓,現在風氣不太對,都在聲討你,甚至對祭酒和司業也有怨言。」
「哦?」檀纓稍思片刻,便一張嘴,「好麼,姒白茅雖失了威儀,卻也藉此事離間了我秦宮……讓學博與學士間生出矛盾……」
「所以我看不如這樣。」嬴越點頭道,「看你的樣子,此番墨考必榜上有名,你若能力拔頭籌,姒白茅不敢不賜資材,到時候你將資材獻與秦宮充公資,此事便可迎刃而解。」
檀纓未及表態,便見姒青篁點頭道:「此事因我而起,我也會盡獻。」
「你?」嬴越一驚,「你又怎麼了?」
檀纓忙解釋道:「兄妹拌嘴,我勸了個架,就跟咱倆和嬴韻一樣。」
「???」
嬴越想不通,怎麼都想不通。
嬴韻還能跟你一頭兒?
那豈不是……
媽的!這我不揍死你?
想到這裏,嬴越忽然也就通了。
我懂你了,姒白茅,我懂你了。
……
論道大堂,墨者們已經分發試卷準備評審,但學博們也並未全部散去。
龐牧和周敬之還在。
周敬之身為墨者,也算秦宮一方的代表,理所應當參與評審。
但龐牧,他純粹就是……
沒事兒干。
不知道為什麼,堂上噴完那幾個王墨後,他突然就渾身舒暢。
接着監考時指揮墨者,他們更是莫敢不從。
不覺之間,那闊別已久的,執掌儒館的感覺又回來了。
眼下姒白茅已失威退避,祭酒司業又不在,總要有個人主事不是?
那捨我其誰啊?
至於堂間墨者。
他們就更加莫名其妙了。
或許是龐牧過於可怕,又或許是見姒白茅失威心無所寄,此時被龐牧指揮着,心裏竟然生出了一種踏實的感覺。
在這詭異的氛圍中,之前被龐牧噴得最狠的那位青年墨者,這便湊到龐牧身側:「龐學博,分發已畢,可以開審了吧?」
「開審。」龐牧就此一揮臂:
「諸位務必謹從墨規,精慎求實,不要被先前的事所影響。
「經此一事,我也算識破了那姒白茅的面目,汝等想是在王畿被姒白茅所蒙蔽,這才誤會了司業,先前龐某多有得罪了。」
龐牧話罷便與眾墨作揖行禮。
眾墨忙起身回禮。
「哪裏的話啊,龐學博!」
「我等確是被那姒白茅蒙蔽了,現在想來,范子豈能如此行事?」
「唉,我等也只是因巨子碎道,心中憤憤,被那姒白茅利用了……」
「還是龐學博罵醒了我們,如此真儒,當之無愧!」
「眼見龐學博為人,那楚儒的檄文已不攻自破。」
眼見如此,龐牧更是大喜提袖:「汝等也是真墨,迷途知返,知誤便糾,我龐牧敬你們!」
「唉唉,何苦如此。」
「儒墨不分家。」
「不談不相識啊!」
他們並不知道,此時姒白茅正站在大堂門側,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也想不到,龐牧如此莽直的人,竟然能用這種方法,一點腦子沒動,便將自己的招拆得乾乾淨淨。
依墨規,下一代巨子該由前一任巨子指定,異議之人十不過三,方才算是交接成功。
姒白茅雖為吳孰弟子,但距離「異議之人十不過三」的資歷,還差得太遠。
按照他原先的設想,至少還要等二十年,最好吳孰子能再活二十年,待他不支,范伢也將壽終正寢,而自己又名揚天下的時候,再名正言順承巨子之位。
怎知天有異變,巨子竟一招碎道。
奉此驚變,姒白茅若不動,後面便是奉范伢為巨子,姒白茅也將不得不改拜范伢為師,以圖大業。
但范伢卻也不一定收他。
畢竟范伢不喜政天下皆知,何況兩人術業相悖太多。
再進一步,范伢學風極嚴也是眾口相贊,若他入主王墨,恐有一番作為,誰改造誰還說不準呢。
也正因如此,姒白茅才走此險招,趁吳孰子碎道群墨激奮,奉吳孰弟子之名,承五境強者之威,將仇恨改嫁到范伢身上,一夜之間殺向秦宮,借范畫時之事與范伢施壓,快刀亂麻,趁着大多人還在氣頭上,快刀亂麻完成巨子交接。
誰想到,先有龐牧威嚇,再是檀纓請談……
這秦宮的人都不動腦子的麼?
還是偏偏不動腦子的人才能解我的招?
又或是檀纓早已料定我不敢談?
姒白茅如此計算反思,滿臉倒也是平心靜氣,情緒並沒有顯露。
但他身側站着的人,可是白丕。
卻見白丕搓着手道:「我聽祭酒說,你此行來秦要取三樣東西,巨子之位是第一樣,如何啊公子,現在拿到幾成了?」
「…………」姒白茅一咳,淡然道,「恐只剩三成。」
「三成,想多了吧?」白丕指着大堂道,「依我看,龐牧都快成巨子了,得他先上位才輪得到你嘍。」
「…………」姒白茅腦子嗡地一下子,有點頂不住。
「那你此刻想好怎麼收攏人心了麼?」白丕接着又笑問道,「想好進去該說什麼了麼?龐牧要是與你請談你接是不接啊?」
姒白茅又是硬咳了兩聲,強笑道:「久聞玩家為了取樂,引火燒身都不怕。」
「怕啊,我這人欺軟怕硬的,就喜歡欺負新手,從不跟比自己強的人下棋。」白丕呵呵一笑,這便負手踏入堂中,「公子白茅來閱卷了,諸位給個面子啊。」
堂中無人應答,好像什麼都沒聽到一樣,只各自干各自的事情。
門前,姒白茅也是單手捂住了心口,深吸了幾口氣,方才如以往般淡然地踏入堂中:「勞煩龐學博代我主事了。」
龐牧卻一笑:「不煩,你忙去罷,我接着代。」
「龐學博莫謙,此事我承師業,責無旁貸。」
姒白茅話罷,便也不理龐牧,自行巡場,站在墨者身後審評他們的審評。
初來之時,眾墨尊他為首,誓要為吳孰子討個說法。
而現在,墨者們只視他如無物,甚至沒人打個招呼看他一眼。
倒是龐牧,那茄皮臉厚得嚇人,也如姒白茅一樣巡場指點,雖然對墨學狗屁不通,走到哪裏卻都有人相敬。
白丕也是越看越眉開眼笑,只於姒白茅身側搓着手道:「公子啊,現在還有幾成?」
「一成不到。」姒白茅輕笑道,「白學博,你破不了我的功的。」
「誰要破你的功,我只是做工無聊找個樂子。」白丕抱着腦袋嘻嘻露齒而笑。
「你這笑容倒更容易讓我破功……」
「是嗎,那你看我牙齊不齊啊?」
「……祭酒為何會賞識你這種人?」
「唉,你別看祭酒那樣,他才是最需要樂子的。」
「……」
正樂着,一閱卷墨者忽然慌張抬手,遠遠與姒白茅道:「姒學博,這長卷子的評級我不好下……」
姒白茅這便應了,快步走去。
這裏的墨者就算再瞧不上他,才學上也不得不以他為尊。
若是閱卷細節也請龐牧定奪,那這墨學怕是沒法要了。
姒白茅拿起試卷粗粗一掃,先是蹙眉,再是暗喜。
最後只將卷面一拍,與墨者道:「該如何評,便如何評。」
「好。」墨者顫顫應了。
姒白茅再回身,神情已灑脫了許多,只與白丕道:
「現在有七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