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好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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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雲州城並不很熱,李策安靜坐着,一整晚都沒有入睡。水印廣告測試 水印廣告測試
手中是葉嬌的信,桌上是李璨的,傅明燭的掉在地上,被李策踩在腳下。
這是李璨第一次給李策寫信。
他埋怨皇后治下不嚴,說杜瀟然對太子有意,才釀成今日禍事。他還特地講明,是太子逼迫皇后自請廢后。
聖上尚在猶豫裴氏的臉面,但太子願意為了兄弟們的安危,忤逆母后。
一向做事嚴謹、從無紕漏的李璨,等於送給李策一個把柄。
一個誹謗父皇母后、意圖結黨的把柄。
李策只需要把這封信交到言官手中,便可彈劾李璨大不敬之罪。
但也正因如此,李策才相信他沒有撒謊。
因為如果撒謊,到時候朝堂問罪,便會罪無可恕。
李璨是故意的。
兵行險着,讓李策相信宮宴的事已經過去,皇后已經受到懲罰,而他們的兄弟太子殿下,無辜、仁愛、殺伐果決、勞苦功高。
至於傅明燭的信,不看也罷。
無非是添油加醋,把事情說得更嚴重。
在他的口中,趙王李璟幾乎得手,楚王妃葉嬌名節受損、悲憤交加。
不會的。
李策的腳踩在信上,心中搖頭。
他信五哥,即便被藥物迷惑,也會保住嬌嬌的名節。
至於傅明燭,恐怕是想把他氣死。
李策幽深的眼眸似蟄伏巨獸的暗夜,涌動山崩城塌般的危險氣息。
「青峰。」他喚道。
正在門口坐着打瞌睡的青峰猛然抬頭,困意退散,起身上前。
「殿下有何吩咐?」
「我的病情……」李策轉過頭,正色道,「太子知道了。」
知道他身上屍毒未清,知道他不能驚懼憤怒,所以讓傅明燭送來這封信。
如果能氣得他心脈斷裂當場喪命自然最好,如果不能,也要讓他擔憂崩潰。
青峰有些慌。
「所以送信過來?」他問,「殿下的身體怎麼樣?」
「還好。」李策道。
其實並不怎麼好。
每一次心跳都是顫抖的,時而迅速時而緩慢,身體仿佛站在不斷地動的斜坡上,搖搖欲墜。
但是他不想去躺着。
他坐在這裏,捏着這封葉嬌送來的信,想京都的局勢,想盤根錯節的世家大族,想他該怎麼樣,才能用這破如秋葉的身軀,給葉嬌、給五哥、給大唐朝廷一個交代。
即便他死了,也希望那個交代,能讓他們安然度日,不必提心弔膽、處處遇險。
李璨錯了。
太子李璋或許的確殺伐果決,但他並不無辜,也絕無仁愛可言。
李璨那封信也的確安撫到了李策,但凡李策思慮沒有那麼遠,也便罷了。
但是偏偏,他是在幽閉皇陵中長大的人。
躺在那裏胡思亂想的他,喜歡推算很久以後的事,也從不敢指望用別人的仁慈,來換平安。
不過眼下的局勢,的確對裴氏有利。
裴氏祖宅此時陰雲密佈。
族人私下裏傳,說皇后娘娘被收繳金冊,等同廢后了。
「伯父怎麼說?伯父不是吏部尚書嗎?他難道不能為姑母爭一爭?」
「爭什麼啊?」有人竊竊私語,「聖上病倒,太子殿下理政了。爭和不爭,沒什麼兩樣。」
其他人立刻明白過來。
「等太子登基,姑母還是皇太后。」
「對啊,太子妃姐姐到時候就是皇后,我們裴氏,照樣無人敢惹。」
在家族為小姐們辦的認字私塾中,姐妹們趁西席先生不在,壓低聲音議論着。
裴茉坐在最後面的位置,低垂着頭,聽這些閒話。
她心中隱隱希望,他們能提起安國公府,提起葉長庚。
他走到哪裏了?
雲州嗎?
但是聽說河東道的兵馬一般不會直接駐紮在邊境。
她心中晃過那個高大魁梧的身影,晃過他漆黑的劍眉,他身上炙熱的英武之氣,心像飄在河流上,起起伏伏順流直下,找不到目的地。
這個時候,有人來傳裴茉。
「小姐,族長議事,喚你過去。」
裴茉幾乎是驚慌失措地起身,卻不知道該不該邁出步子。
堂姐妹們全都回頭看她,一個個驚訝莫名。
「喊裴茉幹什麼?」她們嘰嘰喳喳道,「她什麼都不懂。」
「難道是葉家來人了?這一回是公子親自來嗎?」
「聽說葉公子來了一次,就再不來了。恐怕姐姐要到成婚當日,才能見到郎君了。」
一群人掩着嘴嬉笑起來,她們猜測葉長庚的長相。既然是行伍出身,必然魁梧粗壯。臉上說不定還有傷疤,動作粗鄙,不懂憐香惜玉,走起路來能把地面踩個窟窿。
「武官怎麼也比不上文官的!」她們下定結論。
裴茉再也聽不下去,她神色平靜,快步離開。
不是的……
裴茉在心裏念。
他才不是面容醜陋動作粗鄙的人。你們最好別見到他,以免失魂落魄、日思夜想,把見到他的每一刻,都回憶千百遍。
果然是葉家來了人。
這次是納徵。
納徵者,納聘財也,也便是男方往女方家送聘禮。
安國公府的聘禮給得很足。
按照京都求娶世家小姐的禮數,黃金、白銀、馬匹、茶筒、銀盆、綢緞、玉器、酒水乾果、帖盒香餅、米糖五穀,一應俱全。
既不寒酸,又不越矩,更無諂媚。
但是即便如此,也堆滿了整個院落,惹得各房叔嬸忍不住過來湊熱鬧。
「真不錯。」
「裴茉這是嫁了個好人家。」
跟着裴茉從私塾跑來的姐妹們,更是大開眼界。
「這麼多啊!」
「等我成婚時,也這麼多嗎?」
她們神情激動面色嫉妒:「那咱們可要嫁個更大的官兒。」
「你傻啊,安國公府做生意,才能這麼豪橫。有些清官窮得很,你聽說過京兆府劉硯嗎?隨禮錢都沒有。」
裴茉站在包裹紅綢的箱子前,看着這一片灼目的紅,第一次感覺自己成了人人艷羨的焦點。
她微垂着頭,不知為何要她來這裏。
「安國公府的媒人要見你。」裴氏族長讓一個僕婦捎信。
裴茉跟着那僕婦,見到媒人,然後便收到了獨屬於她的聘禮。
那是一摞厚厚的書冊:《大唐西域記》。
暗藍色的書皮,印刻工整的字跡,只看一眼,便想接近,想翻開看看裏面的內容。
那裏有佛陀典故,有西域列國,有草原沙漠,有鬼怪誌異。
那裏有一個百折不撓的取經人,縱有千難萬險、艱苦卓絕,也要千山萬水不畏死路,向西去,向西去。
裴茉看着那摞書冊,一瞬間心潮澎湃。
比看到那些聘禮更激動,比聽到別人的艷羨更喜悅,當着媒人的面,她便把那些書冊抱進懷裏。
媒人笑着解釋道:「是公子特意吩咐的,雖然不是金銀玉器,卻也是公子的心意。」
玉器只用花錢,這些書可是讓人快馬加鞭,去洛陽買來的。
聽說書印得少,已經賣出去了,買書的人不肯轉賣,頗費了一番周折。
好在看這姑娘的神情,是真的喜歡。
裴茉輕聲感謝,便抱着書先行離開。
院子裏的族人還在歡快地議論,似乎暫時忘記了皇后被廢的不安。
裴茉徑直向自己偏僻的小院走去,她要看書,書里才是她喜歡的世界。
——無論境遇如何,不懼嘲笑艱險,記住自己的理想,百折不撓,向西去。
天將暗時,西邊晚霞漫天。
躺在床上的女人沉沉咳嗽,時不時就要起身,吐一口血水。
身邊已經沒有貼身奴婢伺候,一直養尊處優的公主卻並沒有氣餒抱怨。
不過帳幔外的男人有些等不及了。
「公主殿下,刺殺你的是雲州守軍?」
「有京都的消息嗎?聽說大唐朝廷亂了。」
「二十萬的兵馬,每天的糧草供給,就是巨資。到底何時能動?」
格桑梅朵耐着性子,聽突厥可汗喋喋不休許久,才一一回答問題。
「刺殺本宮的是李策,楚王李策。」
也就只有他,能探聽到自己的消息,像追逐獵物的豺狼,又像附骨之疽,怎麼也甩不掉。
「京都的消息剛剛才到,」格桑梅朵臉上露出一絲奇異的笑,「皇帝重病,皇后被廢,太子理政。」
賀魯的手握緊帳幔,毫不掩飾心底的歡騰。
「太子為人怎樣?」他問。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太子為人如何,決定接下來的排兵佈局。
格桑梅朵笑了笑。
這一笑充滿不屑。
「可汗應該問葉長庚如何,您如今的敵人,是河東道行軍大總管。」
葉長庚,這個名字有些陌生。
「他怎麼樣?」不知為何,賀魯忽然感覺有些緊張。仿佛兩軍對壘,他的敵人就站在對面,他卻看不清楚。
「葉長庚,」格桑梅朵躺在床上,閉着眼幽幽道,「他是個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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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