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相公與二哥,兩者是有天壤之別的(1 / 1)
倘若遇上危險的時候,她不跑出去充大膽,扮機靈,韋葉痕會以為她真的,僅僅是有一點傻而已。
若是她願意讓出一個承受二十年功力的機會,或許韋葉痕可以只當她傻,或許他還能毫無愧意地頂上去。
可她並不是真的傻,她小小年紀就懂得孤身下山去找卦里算出來的「相公」,還會幫「相公」賺錢,還會挺身而出保護「相公」,這麼機靈的小妞子,誰還會覺得她傻?
可她真的太傻了,連他是什麼人都沒問清楚,就這樣毫無保留的付出。
「我不姓葉,我也不是你的葉哥哥,我真的是你哥哥。」韋葉痕壓下心頭翻湧的情緒,將自己的身世告訴她。
「啊?」小琴顯然沒聽明白,還面帶三分傻笑,「原來你不姓葉,那以後我只叫你哥哥。」
「其實,其實我是……」韋葉痕知道,不坦白說出他的父親就是韋尚書韋司陶,小琴這個傻瓜是永遠不能聽明白「哥哥」的含義的。
「我擦!」時老四暴喝一聲,「兩個小毛孩兒快過來一個!娘的!老子還剩不足一炷香的命,你們兩個還有八十年活頭的小毛孩不能等老子咽了氣再來哥哥妹妹那一套嗎!」
兩個孩子被他吼呆了,小琴立刻回神,拉起韋葉痕的手,又拖又拽的,將他推去了時老四身邊。
之後的事,就全由不得他們做主了。
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時老四的長手一伸,捉到了韋葉痕,一把按在寬闊的胸膛之上。
霎時間,韋葉痕只覺得有一道可怕的黏力,將自己整個人束縛得連眼皮都無法再眨動半下,大驚之下欲逃,可哪裏還有逃出生天的辦法?
一道道勁氣從他的四肢百骸流入,在體內炸裂,痛若刮骨,眼、耳、鼻、舌、十指、四肢、小腹、足底,無一不痛。
他痛得大聲狂呼,眼前唯見一片漆黑。
「哥哥、丑伯伯!」小琴驚呼着,想要將這兩個人分開,卻被亂竄的勁氣彈飛了。
又過了盞茶時分,韋葉痕的五臟六腑無一不痛,漸漸陷入昏迷之境。
時老四卻不讓他昏過去,「這時候不能睡!醒了就變殘廢了!」時老四發出野獸般的嘶吼,並用幾道真氣瘋狂刮過他身上最有痛覺的十宣、勞宮、湧泉、太白、後溪、公孫、腎俞、豐隆八大穴位,強迫他繼續保持清醒。
韋葉痕嚴重懷疑這根本不是要傳功,而是想謀殺,唯一欣慰的,就是沒有聽信此賊的妖言,把柔弱的小琴送給他。小琴最怕疼了。
這種清醒的痛苦又維持一盞茶,漸次慢下來,刮骨之痛轉為切膚之痛,全身如千蟲萬蟻在咬。
這一次,就算是會變成殘廢,韋葉痕也無法再保持清醒了。
耳邊傳來小琴的哭喊,很遠很遠……
再醒來已是傍晚,天灰濛濛的發暗,眼前仿佛能看見影影綽綽的人影,定睛一看,又什麼都沒有了。
「哥哥,你醒了,你想吃什麼?」小琴問,「這裏有米粥和茶湯,你想先喝哪樣?」
韋葉痕抬眼去找小琴的身影,可是天太黑,什麼都看不見,於是問她:「這是哪裏?」
小琴告訴他:「這裏是樂施水閣,我師父修行之所。」
「你師父?」
「她法號靜宜,是一位出家人,我爹娘送我來這裏學琴的。」
「你來這裏多久了?」
「我從不記日子,不過莫疾山的桃子在我剛來的時候熟透了,今年又熟了一次。」
「那就是一年了。」韋葉痕的唇碰到溫熱的碗邊,小琴餵他喝茶湯。喝完他又問,「過年過節,你家裏都沒來人看過你,也沒接你回去?」
小琴搖頭:「師父說了,我爹娘都很好,讓我不用惦記。」
韋葉痕輕輕問:「你在這裏住得習慣麼?」
小琴悄悄告訴他:「在這裏只能茹素,以前我悄悄養了一隻小羊,想等它長大了喝奶,師父發現之後就將它放走了。」
「連羊奶也算葷食?」
「師父說算,我就不可以吃了。」小琴語帶委屈,「師父對其他師姐都沒這麼嚴格,可她就不准我貪嘴,說十指沾過了油跡,一定要沐浴焚香並辟穀三日才能再碰琴。而且她可厲害了,什麼都能卜出來,她還算出這一次我在山下吃過雞肉。」
「……」韋葉痕無語,「你的臉圓了一圈兒,不用算也能看出來吧。」
「師父說古琴是最有靈性的物件,假如心裏不潔淨,就不能走進琴室。」小琴告訴他,「師父說世人常有附庸風雅,以古琴取樂之輩,最後都只會樂極生悲。」
一口一個師父說,她真的很崇敬她師父。
「……」韋葉痕默然一刻,問,「我師父呢?」
「你是問至臻師伯嗎?」
「我問那個大鬍子,我聽見那些人叫他時老四。」
默然一刻,小琴怯怯道:「當時我也暈過去了,是至臻師伯出來採藥撿到咱們倆,帶回樂施水閣。我問師伯,丑伯伯去了哪裏,師伯告訴我,他已經爆體而亡,化為漫天精血。我跑去找,可是下過一場雨,什麼都沖沒了,只撿到他的刀。」
「刀在哪裏?」
「太沉了,我帶不回來,就用很多樹葉藏起來了。你先喝湯,等做完早課我帶你去看。」
「……」韋葉痕慢慢問,「現在不是傍晚嗎?」
「不是啊,寅時末,還不到卯時。」
「……小琴。」
「嗯?」
「我眼睛好像看不見了。」
接下來的兩個月,小琴纏着她師父,想辦法給韋葉痕治眼睛,用各種偏方草藥為他敷眼,可是韋葉痕眼前仍然一片漆黑作為得到時老四幾十年功力的代價,韋葉痕的眼睛瞎了。
不過,他並沒有太大的怨恨。他讓小琴帶他到時老四葬身之處,兩人一起將那把刀埋了,給時老四立了個衣冠冢,並以徒弟的名義為他立了一塊碑。
後來至臻道人來了,提出要收韋葉痕入他門下。
韋葉痕立刻拒絕了,「你們的空門我瞧着有幾分虛偽,不如時老四那般實在,他雖是朝廷的狗官,卻有幾分俠義在你們雖號稱出家人,卻以銀錢為重,令我很瞧不上眼。」
至臻道人笑了。
小琴道:「哥,你誤會師伯了,他並不是一個貪財的人。很多年前北齊有一位王爺,用七輛馬車拉着黃金來請他出山,他都不去。還有一次一個江洋大盜把他搶來幾箱金銀珠寶都帶來,想借一本武學典籍一觀,師伯一頁也不借給他看。這是山上大家都口口相傳的事。」
「那我第一次帶傷上山,只因為身上沒有二百兩銀子,他們連門都不讓進!」韋葉痕年紀尚輕,做不到一笑泯恩仇的豁達。
「小施主,你可知為何貧道要立下那二百兩的規矩?」至臻好脾氣地問。
「不知道!」
至臻哂笑,捋須:「只因我門下武學精要不同一般世俗派別,那些世俗派別只教粗淺的拳腳功夫,對新入門的弟子不做要求,只要身體強健即可。而我門下一定要弟子在入門前就已是二流的武師,才能重加塑造。有這樣本領的弟子,在這茫茫大山中隨手一撈,都可輕易獲取二百兩,這是入門前對弟子的一件考量。」
小琴勸:「快答應吧,哥,現在你也達到我師伯收弟子的標準了。我師伯精通星象醫卜,說不定有辦法治好你的眼睛呢。」
至臻道:「醫書中確有療治眼疾的辦法,曰換眼術,須得捉個人來換眼給他,四歲孩童最佳。」
小琴當即受驚,身體一抖。
至臻笑問:「小琴,看你每日照料他,十分之盡心,你願不願意幫他呢?」
小琴驚恐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至臻搖頭,感慨道:「本來以他的資質,再加上他的奇遇遭遇,足可以做我的接班人了,只可惜目不能視啊,可惜可惜。」
小琴難過地低頭,韋葉痕面不改色,直接攆人了,「大道士你不忙着去傳道嗎?我們這裏怕站髒了你的貴足。」
幾日後,幾名道士打扮的人來接韋葉痕,他倒也順從的跟他們走了。
菖蒲一海,這裏是至臻道人的道場。韋葉痕在這裏住下來,每日不過晨鐘暮鼓,灑掃庭院,閒時打坐調理而已。一個月之後,他的眼睛已經可以看見明亮的光線了。
有一日,師兄帶他去影壁,說隔壁樂施水閣的美人來了,可以一觀。
然而從影壁的孔中看去,來的只有一身道服的小琴,並沒有她那些長發飄飄的師姐。師兄失望,撤步走開了,韋葉痕卻沒離開。
「師伯,小琴願意把眼睛給葉哥哥。」韋葉痕聽到小琴對至臻說,「你用換眼術幫我們換吧。」
至臻納罕問:「上次你不是很害怕嗎,現在又願意了?」
小琴緊張地說:「小琴現在還是怕,這個換眼術……是不是很疼?」
「既然怕,為什麼還換給他?」
「這兩個月彈琴,我都可以不看琴弦了,留着眼睛其實也沒多大用處,求師伯就幫我們換吧!」
「上一次你怎不答應?」至臻假意發怒,轉身拂袖道,「晚了,如今太晚了!」
「求師伯再想想辦法!」小琴小手合十,苦苦求道,「上個月我聽師姐說再過一個月石榴花開,漫山遍野都是紅的,就心生貪念想看一次。現在我已經看過了,求師伯想辦法把我的眼換給葉哥哥吧!」
「為什麼對他這麼好?」至臻所問的,就是韋葉痕想知道的。
「師父算卦說他是我未來夫君。」
果然還是因為這個!
韋葉痕猛地推開影壁,沖入房中,捉住小琴的肩頭,一字一頓地告訴她:「小琴你聽好了我不姓葉,我姓韋,我和你有同一個父親!我是你二哥,不是你未來的夫君,你師父卜的那一卦錯的離譜!」
「……」
「小琴?你聽懂了嗎?我是你的親哥哥,」韋葉痕試圖跟她講明白,「世俗禮教是不允許哥哥當妹妹的夫君的!你師父哄騙你,我也瞞了你這麼久,對不起!」
「哥哥……」
小琴訥訥重複,臉上只有錯愕,卻不見一絲傷心,轉而竟興奮地跳起來,歡快地叫道:「原來你是二哥,難怪這般親切!對了二哥,你正在盯着我的臉看,你的眼睛,是不是能看見一點點了?」
「小琴,你都不怪我,瞞了你這麼長時間?」韋葉痕複雜地問。
「怎麼不怪!」小琴氣道,「既然你是我的親二哥,那你把所有桃子讓給我吃就是應該的!從前你都不說清楚,害我吃的好心虛!」
「只是這樣?」
「還有上次讓你背了我二十里地山路,那也是應該的,因為你是我二哥!」小琴歷數兩人之間的恩怨,「當時你還抱怨個不停,走半里一歇,還讓我自己下來走,哪有你這樣當人家哥哥的,實在太過分了!」
「……」
「太好太好了,」小琴的聲音歡快得如在唱歌,「以後我想吃林子裏的雪雞,再也不用去求其他師兄了,我有哥哥、哥哥了!」
「……」
韋葉痕鬆一口氣,太好了,還好她年紀太小,不懂二哥和相公這兩者之間是有着天壤之別的。
對她而言,比起一個硬賴上去的相公,支使和壓榨一個有着血緣關係的二哥,使她覺得更加理所當然。所以她不但不生氣不失落,反而更開心了。
作為一個不知世事愁的小女孩,大概從記事至今,她都沒嘗過失落於心的滋味吧。
由於一支算錯了的姻緣卦,被攪亂一池春水,品嘗到淡淡失落感覺的,從始至終都只有他一人。
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這一年初秋,他少了一個小娘子,多了一個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