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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二十五章·「蘇明安死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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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把普通的槍,榜前玩家背包里總會有備用的槍。呂樹沒想過,他會在這種時候用到槍——用於幫他保持清醒。

    強烈的痛感中,呂樹在沉浮中勉強找回了自己的靈魂。

    「砰!」「砰!」「砰!」

    像是陷入了一片黑暗無邊的深淵,無論怎麼掙扎,也看不到光亮。

    只是本能般地,不斷重複着開槍。

    不要死。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體表溫度降下,卻又很快升起。感官褪去,卻又很快攫升。他一遍又一遍對着自己開槍,神格幫他快速修復着軀體,而尖銳的痛感幫他遏止神格的侵蝕。

    終於,耳邊那延綿不絕的笑聲消失了。

    這很好,這意味着他暫時不受神格的侵蝕,遠離了幻聽。

    ——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大笑。

    「哈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凌亂,哆哆嗦嗦,他的手指緊緊抓住鎖鏈,指節發白,仿佛一根根鋼筋緊繃着。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力拉扯着被鐵鈎勾住的傷口,疼痛如利刃一般刺入心臟,逼得他眼前一陣陣發黑,幾乎要昏厥過去。

    笑聲緩緩停止。

    他知道自己的精神狀態瀕臨崩潰,才會莫名其妙地放聲大笑。可在這樣狂亂的快樂中,他竟錯覺般地感受到了一絲歡愉這種感覺像是母體的懷抱,像是他早已失去的溫暖,像是他小時候清晨爬起來練刀時、看見爺爺茶桌上暈染的第一縷晨曦。

    溫暖、平安、愉悅。

    但或許應當稱為多巴胺的分泌。

    原來對着自己開槍,真的能感受到一絲絲的快樂。

    這快樂讓自己短暫地忘記了當下的情境,一心一意投入到微妙的肉體快樂中。

    然而,很快,潮水般的痛苦再度襲來。這不止是來自肉體,更是來自今天發生的事。

    「——讓開!」

    呂樹吞咽神格後,黑刀流轉着七彩光輝,斬落之下,枝葉迎刃而開。

    他仿佛一團燃燒的烈火,決不回頭地往前沖。

    「呂樹,我掩護你!」諾爾跑在他身後。

    隊友們站在世界樹之外,焦急地期待着呂樹能夠成功救下蘇明安。

    望着近在咫尺的樹幹,呂樹一刀斬去。

    七彩光輝爆裂而開,宛如一隻無形巨手,猛地撕裂了樹皮。

    呂樹重重喘息一聲,一步踏入,面前的景象映入眼帘——

    猶如動物般濕滑柔軟的內腔里,滿是粉紅與朱紅的顏色,一隻雪白的兔子坐在突觸上,翹着二郎腿,略顯驚疑地望着呂樹:「咦?你這小子倒是好運捏,竟然能撿到卡薩迪亞的神格,還真被你闖了進來,不過」

    它的身軀扭動了起來,狂亂地大笑:

    「——你還是晚了一步!哈哈哈哈!還是晚了一步,晚了一步!!!」

    刺耳的譏諷,扎入呂樹的耳朵。

    呂樹睜大了眼睛。

    紫發青年寂靜地躺在柔軟的腔體之間,枝葉穿透了他的雙肩、雙臂、雙腿與小腹,水晶色的枝葉已然變得鮮紅,像吸足了血。

    青年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仿佛所有生命力都被抽走。瞳孔深陷在眼眶裏,金色的雙目空洞無神,就連手指也瘦骨嶙峋。

    ——他像一隻乾枯的燕子。

    「蘇明安?」呂樹輕輕喚了一聲,不敢相信。

    青年沒有回覆,雙目依舊空洞地睜着,對外界完全失去了反應。

    「蘇明安!」呂樹提高了聲音,耳邊的笑聲折磨得他快瘋了。

    他依舊沒有得到回覆。

    那雙一向明亮澄澈的眼睛,只剩下空曠與枯槁。

    那條靈魂去了何處?

    呂樹在看到老闆兔的那一刻,心中就泛起強烈的恐慌,他知道,老闆兔是不會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裏的。它每一次來都沒有好事。但他沒想過,老闆兔竟無恥到這地步!

    不是說「親親的第一玩家」嗎?

    不是態度曖昧地說「兔兔很愛他」嗎?

    愛就是這樣嗎?這就是愛嗎??——這到底算什麼!?

    呂樹一刀劈去,老闆兔身子一扭,七彩光芒落在了世界樹上,砸出了一個大洞。

    「哎呀呀~怎麼這麼憤怒,人家只是稍微推波助瀾了一點點~」老闆兔扭了扭:「不過你就算救下他,也沒有用!你不會還以為,他能和你們一起回家吧!不可能啦!早就不可能啦!哈哈哈哈——」

    呂樹的瞳孔縮緊。

    很久以前就懸在他心中的一根線,悄然無聲地斷裂。

    皸裂的嘴唇磨蹭着,吐出一句話:

    「你什麼意思?」

    他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可老闆兔嬉皮笑臉的回答卻那麼清晰。

    「他讓你們別騙他,他自己卻是個超級大騙子呢!他對你們滿口謊言,安慰着你們能一起回家,實際上他早就把自己賭出去啦~」老闆兔扭動着:

    「賭約中,他若輸了,他就落到我們手中。就算他賭贏了,他也要為了救陷落的翟星而走向我們!」

    「他根本不可能回家!」

    呂樹的耳邊嗡鳴一片。

    他張了張嘴,無聲地吞咽着鮮血。

    老闆兔做作地模仿着語氣:

    「回去之後,我們要一起去旅行,去林音的家鄉看熊貓,去爬太華山,去諾爾的家鄉看薰衣草,去看路開航母」

    「啊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啊,竟然許下自己明知道根本不會實現的願望,竟然和你們暢想自己根本無法踏足的明天!!!」

    「他清晰地知道這一點,卻還和你們承諾這些根本不屬於他的幸福,欺騙你們!!」

    「夠了。」呂樹沉沉道。

    「他是個大騙子!大騙子!大騙子哈哈哈哈哈——!!」老闆兔狂笑着,笑聲中莫名透出幾分悲哀。

    「夠了!」呂樹大喊。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自己在怎麼想?肯定也在一腔情願地期待着吧——啊哈哈哈!」老闆兔笑得手舞足蹈。

    「夠了!!!」呂樹拔高聲音。

    他的臉上——是一種茫然與單薄交加的神情,過度的衝擊讓他忘記了憤怒,也不知道該作出怎樣的回應,仿佛只剩下本能。

    液體縱橫在他臉上,眼眶紅紅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時落淚。也許只是神格衝擊帶來的痛苦。

    液體一滴滴落在面具內,悶在他臉頰上,仿佛只要面具擋住了,就不會被人看見。

    呼吸之間知覺沉悶、濕熱、堵塞。

    他急促地喘息,將手放在胸口,沉重地汲取空氣。

    為什麼要騙他們呢?

    為什麼要欺騙他們,和他們一起暢想根本踏足不了的明天?為什麼寧願自己一個人悶着,也要強顏歡笑?

    為什麼不能說出來呢?

    為什麼要一個人走向深淵?

    他忽然想起,在進入第十一世界前,他和蘇明安悄悄聊了一會。因為他察覺到,蘇明安自從拍賣會回來,一直情緒不佳。

    那天,他輕輕叩了叩蘇明安房間的門。蘇明安竟不在補覺,而是坐在鋼琴前,手指虛虛按在琴鍵上。

    聽到開門聲,蘇明安看向他:「怎麼了?」

    呂樹站在原地躊躇了一會。

    「你和主辦方打了什麼賭?」呂樹突兀說。

    蘇明安睜大雙眼,完全沒預料到呂樹會問這個,他明明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賭約。他立刻遮掩道:「什麼賭約?你在說什麼?」

    呂樹確定道:「你肯定是和主辦方打了賭。」

    他確實不知道蘇明安和主辦方聊了什麼,但是他能猜。

    蘇明安慣於把他自己當作籌碼,而呂樹能敏銳地察覺到主辦方對蘇明安的窺視,所以呂樹會猜到。

    「如果我現在說不,你會安心回去睡覺嗎?」蘇明安說。他感到震驚,呂樹是第一個看出了他與主辦方有賭約的人,就連諾爾都沒有提及。

    「我不會,我知道你肯定打了賭。」呂樹說。

    蘇明安將手指從鋼琴上移開。

    沉悶一聲,他合上了琴蓋。

    雨聲淅淅瀝瀝地在窗玻璃上響徹,陰影投到他們之間。一人坐在窗戶以左,一人坐在窗戶以右。雷聲閃爍時,乍白的電光宛若降臨的白線,攔在他們之間。

    白髮青年的半張臉龐也隱在了黑白色的閃爍里,他眼裏沉澱着陰影:


    「如果最後註定是悲劇,我寧願你一直在副本里,蘇明安。」

    蘇明安側目望着他,沒理解呂樹的語中之意。

    「你什麼意思?」蘇明安說:「最後怎麼會是悲劇?我們會贏的。」

    「我是說,你的悲劇。」呂樹說。

    蘇明安斂了斂眸。

    呂樹太敏銳了。

    對於蘇明安而言,確實無論如何都是悲劇。但對於翟星與隊友他們而言這大概率會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窗外風急雨驟,螳螂種下的百合花在雨絲中搖擺,發出啪嗒嗒的響聲。

    斜斜的雨水落到鋼琴鍵上,蘇明關上了窗。

    「咔噠」一聲,好似所有的緘默都終止了。

    又一道雷聲,乍白的電光照亮了二人。

    「你跟主辦方打了賭對不對?賭的是翟星會不會陷落,要是你贏了,主辦方就放過翟星,要是你輸了,你就會被拿走」呂樹低聲道。

    蘇明安鬆了口氣。

    呂樹很敏銳,但呂樹終究沒能猜到正確的賭約。代價其實只需要蘇明安償付。

    所以呂樹仍然以為,只要他們贏了,一切就有好結果。

    「嗯。」蘇明安展開笑顏:「被你猜出來了,呂樹。」

    他又騙人了。

    他還是成為了自己最瞧不起的小騙子。

    窗外的月光最後一點消逝了。

    黑夜覆蓋時,房間裏沒有一絲光亮。

    那雙漆黑的眼眸,像是黑夜裏微亮的辰星。沒有多少光,卻就在這裏。

    「蘇明安,如果你最後真的贏不了,請讓結局不要到來。」呂樹似是察覺到了什麼,忽然站起身,雙手撐在桌面上,拔高聲音:

    「如果一腔努力付諸東流,結局到頭來沒有任何收穫,那一開始就不該存在!」

    「如果走到最後註定是悲劇,道路的盡頭什麼都沒有,那就不要走下去!」

    「蘇明安,你是不是有辦法讓結局不會到來?」

    他挪過來了一點,白色髮絲飄蕩着,視線落在空處,仿佛那裏有幾隻蝴蝶在飛舞。他的眼神像是祈求,血絲顫抖着,像一根瀕臨繃斷的弦。

    蘇明安沒有答覆,他的視線望遠。

    讓結局不會到來?

    他確實能一直死亡回檔,讓時間從此定格,不再往後推移,可那又怎麼樣?

    只是禁錮,只是束縛。

    只是他一個人對於文明的凝滯,不肯讓河流走向盡頭。

    近在咫尺的,白髮青年的眼神沉沉,他的碧色眼眸仿佛在說話。

    ——我們只是不想要你死,蘇明安。

    安靜的室內,唯有雨聲。

    一隻燕子划過窗外,在雨中高飛。

    「你希望我贏還是輸?」蘇明安定定地望着呂樹,忽而說。

    「我希望你實現願望,活着。」呂樹堅定道。

    「那是希望我贏?」

    「我希望你活着。」

    「那是希望我贏?」

    「活着。」呂樹重複,好像只剩下了這一個詞彙,旁的什麼都聽不進去:

    「活着。」

    他希望大家都活着。

    窗外大雨滂沱,月光淺淡,遠方傳來悠遠的小提琴聲。

    玻璃上,雨滴啪嗒啪嗒作響,蘇明安的目光顫抖了一下,輕而鄭重地拍了拍呂樹的肩膀。力道很小,幾乎像拂過肩上的灰塵。

    仿佛花了一個世紀的時間,他才緩緩開口:

    「呂樹,我一定會贏的。」

    他沒有承諾多餘的話。

    沒有再那麼堅定地承諾他們會一起回家。

    沒有再信心滿滿地說他不會走。

    也沒有再滿面笑容地說他會活下去。

    他只是輕輕地說。

    ——我會贏的。

    但只有他知道,這個賭約中的贏,代表什麼。

    他知道把真相說出來,呂樹等人一定會做出衝動的事。所以請讓他鑽個言語上的小空子吧,讓他狡猾一回。

    呂樹卻仿佛終於得到了寬恕,長舒了一口氣。在他眼裏,贏下賭約就意味着皆大歡喜,這就相當於蘇明安在承諾,他們會一起活下去。

    於是他欣喜地點了點頭,重重道:

    「好。」

    那我們等你一起回家。

    雨太大了,他沒能看清今夜淺薄的月光。

    ——自然也沒能望見蘇明安眼底潛藏的、深深的悲慟。

    他們抬頭望天,仿佛能透過雨水,望見深邃的星空。

    宇宙如此深遠浩瀚,星子連接成線,漂亮的藍紫色星雲交疊差錯,仿佛有無盡的浩渺。

    宇宙的尺度那般龐大,人類所佔據的不過永恆中的一個毫秒,一代代人連攜的時間,也不過是落於漫長演化中的一滴雨水。

    但這滴雨水卻從他們的腳下鋪向了全世界。

    如果說宇宙是一場漫長而浩瀚的協奏曲,人類只是其中一枚短短的音符,人們依然會將這枚音符撥弄得柔軟而動聽,就像他們脆弱卻珍貴的本質一樣。

    他們靜靜地注視着這場雨,直到門口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林音喚他們去吃飯。

    「來吃夜宵啦,大忙人們!今天露娜下廚,是風味獨特的北國菜哦!還有北望親手做的奶油小布丁,艾尼還做了烤魚」

    少女的聲音打破夜色,仿佛暖融融的燈火。

    蘇明安站了起來,微笑道:

    「我就不去了,我補個覺,你去吃吧,呂樹。」

    自始至終,他只彈了第一個音。

    呂樹點點頭往外走,樓下是山田町一等人,他們捧着熱騰騰的菜餚,帶着笑容,紛紛招着手。

    「快來吃夜宵了!」伊莎貝拉揮了揮手,她手上捏着一個路做的芒果酥。

    「再不來吃,就困死了」北望打着哈欠。

    「艾尼的烤魚非常好吃,比他的火之奧義強多了」山田町一悄悄笑着,端着一碟草莓布丁。

    旁邊艾尼聽見了,頓時拉住山田町一,要他趕緊收回話語。二人抱作一團,廳內都是快活的笑聲,每個人都眼睛都亮晶晶的,爐火噼啪,暖氣四溢。

    呂樹嘴角帶着短促的笑意,點了點頭,在他轉身合上房門的這一刻,忽而,房內響起蘇明安微不可聞的聲音——

    這聲音太小了,呂樹甚至以為是幻聽。他幾乎要附在門上,才能聽清——

    「再給我一點時間吧」

    蘇明安的聲音顫抖着,帶着輕微的哭腔。

    說着零星的、破碎的、渺茫的字句:

    「我一定。」

    「會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

    「我想贏。」

    「也不想死」

    後半夜,雨下得很大。

    林音打掃時,在院子裏發現了一隻死去的黑色燕子。

    燕子沾了太多水,墜亡在了泥地里,翅膀被摔折了,黑溜溜的眼睛滿是塵垢,空洞地望着天空。

    她埋了它,立起了一個小土包,為它移植了一株剛盛開的百合花。

    沒有名字的小小墳冢上,以燕子的屍體為養分,一朵潔白而純淨的百合花,開得很好。

    ——它在雨中盈盈搖曳着,仿佛一個尚未觸及卻尤為美麗的春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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